五十多岁的三保,脑门贼亮,目光如炬,说话文绉绉的,上身老是穿着一件褪色的中山装,外面套着一件白大褂。
三保,三保,大范初中的老师都这么叫,今天啥饭?三保笑眯嘻嘻的,一点也不生气。
想一想,五十多岁了,还孑身一人,混了一辈子,连一个知热知冷的老婆都没有,不得不在大范学校做厨子,更离奇的是还整天跟祥林嫂一样阿毛阿毛的叫,人们很容易把他跟神经病联系在一起,没有人看得起他,除了去饭堂吃饭,没有人愿意搭理他。
用现在有句时髦话,你过去有多辉煌,现在就有多寂寞。
三保有一个民国元老级别的父亲,父亲的名字叫王宗山。
北京大学毕业后去美好威斯康星大学深造,归国后曾经是国父孙中山的秘书,黄埔军校的英文教官。有一年,美国副总统华莱士来华访问,问及老同学王宗山,王很快成为委员长的心腹,任国民党中央执委、陕西省参议会议长、“戡乱委员会”主任,指挥胡宗南围攻延安,延安咬牙切齿,列王为“战犯”,四九年随蒋介石到了台湾。
年轻时的三保,尽管是王宗山的保办婚姻先房小脚女人所生,他娘也是出身店张附近的大户人家,三保从小便受到良好教育,父亲在陕西执政的时候,他读完了几所重点大学,风流倜傥,有几份顽皮,又有几份正经。
一次,他骑上自行车,那时候还是西安街道上的稀罕玩也,三保走火入魔,他是陕西第一大公子,谁敢拦他?到了用餐时间,还不见三保,王宗山脸色铁青,副官自己打自己的耳光,随后下令整个西安城戒严。正当议长愁眉不展心里跟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打电话,嘀铃铃嘀铃铃,三保回家了,老爸喜出望外。
解放了,我们无法还原当时的情形。王宗山走的太急?小老婆不让?反正把小脚大老婆和长子三保丢在大陆一个叫骏马下南宁村的地方。
一次次声势浩大的批判会,一次次非人折磨的揪斗,王宗山的老婆最后跳井了,自绝于人民,她被打捞出来的时候,还遭到唾弃和鞭尸,随后被用草席裹着,埋了。
三保毕竟读过多年书,解放后在甘肃青海一带隐名埋姓,沿街乞讨,四处流浪,硬是活了下来。WG结束后,他才回到故乡,下南宁上年龄的人以为他早死了,不敢相认,这哪里是王大公子呀。
满肚子的学问当不了饭吃。三保会吃饭,已经成为劳动人民的他,还学会了做一手好菜。我敢保证,三保是厨师中学问最深的,学究中最会做饭的。
我如果是大范初中的校长,我就让三保代一个班的语文,再加上历史地理副科,他一定会大放异彩,深受学生的爱戴。
一切因为海峡两岸政策的变化,附近台湾老兵不断回故乡探亲,成为那一段时间街谈巷议的新闻。从小学一年级课本上的念的“台湾人民受剥削受压迫,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到探亲老兵的衣冠楚楚养尊处优一掷千金,都跟一颗颗炸弹在神州大地遍地开花。
三保蠢蠢欲动,跑上跑下。拜访老兵,得知老父亲已经在七七年在台湾去世了,三保并不灰心丧气,台湾还有他的兄弟姐妹啊。
三保去礼泉,下咸阳,到省城,找政府,跑政协,马不停蹄,忍饥挨饿。
三保的身份特殊,有关方面哪敢懈怠。如果国民党不兵败如山倒,他就是中国“TZD”显赫的代表人物。一笑泯恩仇,中华民族最终要复兴,要统一,三保是台胞,无疑爱国统一战线的重要人选。
苦了大半辈子,就要苦尽甘来,一想起,三保夜不能寐。
几个月时间,竹篮打水一场空,三保垂头丧气。台湾方面王宗山的夫人子女在给大陆的证明材料中明确,王老先生在大陆未曾婚配,更没有什么私生子。这,这,这真是晴天霹雳,看到这个证明函,三保顿时一下子就昏厥了过去。
SMZHY没有保护他,SHZY也不待见他。回到大范初中后的三保,像是经过大病一场,见人灰溜溜的,没了言语。
人生就是受罪,那时候我的梦在远方,也在大范一个弹丸之地备受煎熬,却安慰三保,认命吧,好好做你的饭,不要胡思乱想了!
三保愤愤不平地问,我究竟是谁的儿子?!
我说,你是王老先生的儿子呀。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人生无常,社会太险恶,人心太坏……
三保后来精神失常,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在骏马街道捡垃圾为生,常遭到店主和一些不懂事的孩子追打。
有一次我开车回家看父母,路过骏马,看见三保胳膊夹一个蛇皮袋子,双手从垃圾桶中翻腾,我停下车来,一阵阵恶臭气味扑面而来,我喊三保三保,他惊恐万分的眼睛瞟了我一眼,以为是城管,撒腿就跑,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远去背影,我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修改于202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