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叔侄之间(外一篇)
洪暄苑
“启达定高攀,科登翰苑班”,依我们洪氏族谱,彪翰叔与我是俩叔侄。他丁亥年(1947年)2月生,我戊子年(1948年)7月生,他长我一岁半。
我们两家对门对户,住在祖堂屋二进堂屋天井的两边。我们1955年同一天发蒙,在邓家岭上的李家港小学,同班同学6年,一直到1961年高小毕业。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我们背着书包同上学,背着书包同回家;在农忙假和暑假里,同在队里扯秧、栽田、搂谷抱。我们没有胶鞋,雨天一色打赤脚上学。如果是雨雪天,就穿木屐或钉鞋上学,脚上常常打起泡,裤脚后下半截溅满泥巴。也试过踩自制扶手高跷上学,行不通。我俩的书包,都是妈用布一针一线手工做的。彪叔的书包是束口,我是敞口。在这六年的同学少年岁月里,我们五七年一起加入少先队;五八年一起步路经七里冲,到蒲圻街上的人民广场,参加人山人海的桂家畈人民公社成立大会;一起在大屋洪的田畈里割谷和田头上课;一起去大屋山斫树搬树,在邓家岭上烧木炭、“炼铁”。1961年6月,我门全班在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但志平老师带领下,步行24里路,去街上照小学毕业相。
1959年,我们李家港小学的五年级,不晓得么原因,转到四里多路外的罗县叶家祠堂上课。我俩每天翻越石牛山,穿过马家庄,到那里上学。这期间有两件与饥饿有关的事,至今难忘。

一是叶家祠堂放了学,我跟彪叔一路回家。走到马家庄这头的吴家山嘴,我们饿极了,没劲走了,就躺在路旁的草坪上,扯出白色的茅草根,放进嘴里嚼。又扯了几棵苕藤,下面的苕还只有拇指大。我们在草皮上擦了擦,塞进嘴里嚼起来。我说,有一碗糠炒面吃也可得。彪叔说,是啊是啊,哪里有啊。
二是一天早上,我们没精打彩去叶家上学。走到石牛山嘴,脚就没劲,不愿走了。早饭是吃了,但是米少菜多,不经饿。我们决定不上学。心想大人不会晓得。已是深秋。我们找到一处向阳的石窝,躺在那里说话,不知不觉睡着了。猛然间听到一声大喝:“不去读书,躲到这里睏瞌睡哇!”原来寓庄老了人,彪叔的爹和我爹做八抬,恰恰经过我俩逃学睡觉的地方,我们被逮个正着,挨一顿臭骂,不表。不能怪我们。只能怪五九年吃不饱饭。
少年彪叔,实际上是我们的“儿童团长”,我们都听他的。他机灵,胆大,有力,敢做敢当。他带领我们玩草把龙,唱戏,月半夜巡游,热天抬水车到港里车水捉鱼。还有比赛打水漂,看谁的瓦片在水面飘得久。比赛扔石头,看谁扔得远。我们还一起去航木桥卖过柴,到畈头毕家卖过麦李。
1965年,彪叔应征入伍。他在东北沈阳、山西长治、云南昆明等地都驻防过,还到柬埔寨、越南援过外。我六四年二中毕业,考进省属蒲圻师范。彪叔先后给我写过十来封信,通报他的军旅生活,勉励我好好学习,将来报效祖国。这些信件我保存过好多年,后来虫蛀鼠咬,可惜都散失了。他在信的开头,一律以“暄苑贤侄”称呼我。彪叔由士兵、班长、排长,一直干到连长,管理一百多号军人。他17岁入伍,在部队服役18年。

1982年吧,彪叔转业到县化肥厂。我1975年从蒲圻县教育局,调到咸宁地区供銷社机关了。彪叔桂婶夫妇,多次盛情邀我去他家玩。大约是八二年秋吧,我到蒲圻出差,回温泉前,来到彪叔化肥厂的家。他们夫妻做了十几个好菜,堆满一桌,拿出两瓶酒。我们叔侄仨说啊,吃啊,喝啊,居然把两瓶白酒喝得快见瓶底了。我可能喝了七八两。我说,我必须赶回温泉,明天必须上班。桂珍婶也喝了不少。她紧扶门框,笑着说,喝多了,我不能送你,你叔送你。彪叔开辆货车,把我送到蒲圻老火车站。彪叔走后,我买了四点多经咸宁的火车票,看钟还早,就坐在候车长椅上等,岂料屁股一落座,就酣然入睡了。冥冥中,广播猛然响起:“有乘坐XⅩ次列车前往XX方向的旅客,请剪票进站。”我一跃而起,左手搂着棉祆,右手提着拉练包,不顾剪票员拦阻,直接冲出剪票口!冲到站台边!列车已经开动!车门已经关闭!我顺着越来越快的火车,紧跑几步,瞄准一个已关的车门,一跃而起!脚手几乎同时联动,眨眼之间,右脚蹬上车门下面的踏板,右手抓住门把手!车上旅客大呼小叫,有人扒车啦!危险!危险!停车!停车!火车轰的一声,紧急制动,带着惯性继续滑行,到蒲圻铁桥上才缓缓停稳。守桥的士兵目惊口呆。上车后,乘警上下扫了我一眼,说,看样子你是搞工作的吧,怎么做这种危险事。我已经做好被拘留加罚款的打算。正琢磨拘留期满,怎么向单位解释,谁知列车长掏出票夹,说,补票吧,八毛。就这样把我放过了。与彪叔喝酒叙情尽兴,其它事不管不顾,我当时就是这样。此事我至今无怨无悔。
彪叔重情重义,慷慨大方,一以贯之。他细儿娶亲,非留我在他家呆了三天两夜,我也巴不得与他多在一起。三四年前,他不知从哪里听到我心脏装了支架,竟然带领桂嬸、韜翰叔,由长子援辽开车,专程直奔温泉来看望我这个族侄。他总是要我到他家去玩。我实在却情不过,只能搬出“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九十不留坐”的古训来推脱。唉,都是七十好几的老人了,见面的机会不是太多了哟。我们都要珍重。

晨步随笔
(庚子年正月初九)
洪暄苑
专家说,防疫期间,不出门就是自保,不出门就是对防疫的贡献。但也不妨在地旷人稀之处,戴上口罩散散步。窝家这么久,我决定放胆下去转转。出门前,连抽三根烟,免得路上嘴巴出不来抽不成。笫二,戴上口罩,把鼻梁处捏了又捏。第三,不搭电梯,走到一楼。
外面清冷。不到几秒钟,眼镜片就被呼出的热气雾成毛玻璃了,好一阵无法动步。
楼下和路上难见行人,难见行车。灰不溜秋的天幕下,除了房屋还是房屋,除了马路还是马路,除了草木还是草木。稀罕的零星行人,一律或白或蓝的口罩,一律脚步匆匆,一律互不搭腔。“我防人人,人人防我”。颇有“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派头。是啊,政府一声令下,几百万人,几千万人,多少亿人,居然瞬间屏蔽!悄无声息。吾中华举国体制之奇迹之伟力,谁敢不服!
路经的甘棠鱼馆、小汤厨早餐店、三品烟酒店、生活便利馆、海鲜馆,通通关门闭锁。
途经老年大学,内急,进A楼小解。一位富态女值班员从办公窒探头发问:“干嘛?”吾答“方便”。“那你方便完了登记一下哈!”我说是。放水完毕,见值班室门已由开而闭,我乃扬长而出楼。值班女叫我登记,只是嘴行公事。我不登记,是我不守规矩,其实于她是求之不得:“谁晓得这老傢伙是不是病毒携带者!”所以闭门不管。

镜湖公园空无一人。
回家途经馨园一期小区,见物业公司李经理手执纸笔,在栅栏门内与数人交谈(当然一律口罩),登记谁家需买什么菜,买多少,他开车统一去釆购,回来分发。
照样不搭电梯,走上楼。开门。进屋。取口罩。洗手。喝水。点烟。烟雾飘渺中,厨房里传来老伴几分可惜几分无奈的自语:“唉,菜园里包菜被人剁走了十几棵。”我窃笑。

作者简介:
洪暄苑,男,湖北赤壁人。1948年生。1967年参加工作。1974年加入中共。1985年任副县职。高级讲师。好读书,不求甚解。好思考,不求答案。好舞文,自得其乐。实话实说,本真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