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宋词名篇鉴赏(四十五)| 李煜《阮郎归》
阮郎歸•呈鄭王十二弟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这首《阮郎归》,系思妇闺怨之词。因调下有“呈郑王十二弟”的词题,论者认为是李煜假托思妇口吻,表达对北行不归的爱弟郑王从善的怀念之情。如果此说可靠,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应在开宝四年(971)从善入宋被扣之后,到开宝八年宋灭南唐之前这几年内。但也存在另一种可能,李煜平居无事,随手写作一首闺怨词,加上一个词题送给郑王从善阅览,不一定非得与从善入宋不归这件事联系起来。亦有论者认为,此词乃李煜归宋后的作品,与前说一样都无确凿证据支持。所以,我们不拟过多纠缠这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只把这首词视为思妇闺怨之作加以解读。
起句“東風吹水日銜山”,借景物描写交代季节和时间,为表现思妇日暮怀人提供一个合适的时空背景。这一句写景,应该是思妇眼中所见。这是一个春日黄昏,骀荡的暖风从水面吹过,泛起层层涟漪,太阳就要落山了。这一起七字,构句颇觉奇兀,隐约间让人想起李贺《浩歌》开头诗句:“东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李贺这两句诗,写的是亿万斯年的沧桑巨变;李煜这一句词,写的是一季一天的循环轮回;轻重程度有着明显的差别,但借助空间描写表现时间生命意识,则是二者共同的地方。
第二句“春來長是閑”,转写思妇对于季节和时间的感觉,把“东风”包含的“春”天点明,从首句的一日之夕扩展为一季之长。又是一年春来,遇此良辰美景,却无赏心乐事。问题就出在“闲”字上,整个春天无人与共,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孤独寂寞,就是俗话说的“闲得慌”,那种滋味是很不好受的。“闲愁最苦”,思妇的闲居与士大夫文人的赋闲,虽有指向个人生活与指向社会政治的差异,但在将鲜活的生命悬置、空耗这一点上,性质都是一样残忍的。可以说,“春來長是閑”一句的内涵复杂难言,不啻是思妇的一声沉重而又无奈的喟叹。
第三句“落花狼藉酒闌珊”,兼写自然与人事两个方面。“落花狼藉”四字描写自然景物,满地落花,狼藉一片,见出已是暮春时节,一季的韶光在“長是閑”中,就这么白白地浪费掉了。这四个字,回应首句的“东风”和二句的“春来”,花落春去的一季之晚景,又与首句里夕阳在山的一日之晚景,隐然构成内在的映衬。花朵的凋谢,时光的流逝,必然引起女子的惜春、自惜的心理感应。“落花”而至于“狼藉”,表面写的是落花的不堪,实质上是在表现人的感情痛苦。于是就有了这一句的后三字“酒闌珊”,思妇借酒消愁,意图减缓惜春自惜、怜花自怜的内心愁闷。“闌珊”对“狼藉”,饮酒到此份上,说明不是小酌,而是痛饮,可知思妇内心苦闷之深,醉不成欢是必然的了。第四句“笙歌醉夢間”承上,写思妇饮酒至醉,困倦入梦,醉梦之中,听闻吹笙唱歌,欢声笑语。梦里笙歌,可能是邻里开宴,欢乐是别人的;也可能是梦见别离之前的往事,欢乐是过去的;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是以乐写哀的手法。或解“醉夢”为醉酒的感觉恍惚如梦,也可说通。
换头二句继上片三四句写思妇醉梦之后,进一步把人物距离拉近,推到前台。“佩聲悄”是说环佩声息,说明人物处在静定的状态。古人佩玉,走路时玉佩摆动碰击,发出声响。环佩之声悄然不闻,说明人物没有起身走动。“晚妝殘”是说女子无心描画晚妆,还是说女子晚妆已残,不能确定,这里牵涉到全词的时间关系问题,下文再谈。“憑誰整翠鬟”承接“妝殘”,思妇感叹身边没有悦己者,谁能给自己梳理髪鬟,流露出独守空闺、无人爱赏的孤独寂寞之意。

如果说上片首句“东风吹水日衔山”是醒人眼目的警策之句,那么,下片第四句“留連光景惜朱顏”就是意味深长的隽永之句。这一句描写思妇的行为和心理,侧重于思妇深度心理的揭示。“流连光景”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惜朱颜”是人与自身的关系,这七个字说的是人对自然、人对自身的情感态度。大好的春光让人流连不舍,大好的年华让人珍惜不已。但是,光景不长住,朱颜容易改,这一句词里包含着青春生命的美好和欣悦,但更多流露的是对于青春生命享受不够、挽留不住的怅惘和感伤。不只是这个思妇,所有主体意识觉醒的人,无不是在这种永不满足的心理体验过程中,眼看着时光和年华渐行渐远、一去不返的。这一句词,触及了万物和人类的存在本质——时间问题,在怅惘感伤之中,表现出热爱生活的积极人生态度,所以能够深深地感染和打动读者。结句“黃昏獨倚闌”,描写思妇的动作情态,分别呼应上片和下片起句。这是一帧定格的人物剪影,重复了无数思妇词里写到过的凭栏眺望、黄昏盼归的原型模式。
细绎这首词里的时间关系,似乎存在一些龃龉不圆之处。上片开头即从春日黄昏切入,饮酒醉梦应是夜晚之事。下片的晚妆残损、髪鬟不整,似是次日早起晨妆之前的情形。然后在流连光景、怅惜朱颜的行为、心理过程中,挨过了漫长的一天。又到了日暮黄昏时分,思妇和往常一样,孤独地凭依在栏杆上,痴痴地盼望远人归来。如果这样理解能够成立,词中展开的时长,就是从前一天黄昏到第二天黄昏。当然,也可以重新梳理词中的时间前后关系,比如把上片理解为总写整个春天,空虚无聊的独居日子,一个白天连着一个黄昏,一个黄昏连着一个夜晚,如此循环往复,季节就到了落花狼藉的暮春,人也到了醉梦醒来的清晨。下片写的是思妇从懒疏晨妆,到黄昏凭栏,这一整天里的萎靡、孤寂的生存状态。但这样理解是否正确,其实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这首词里存在的时间先后关系问题,若是不加细究地粗读一过,很可能就被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