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文/杨年
父亲生在旧社会,长在新中国。王进喜是中国的铁人。父亲是我们家的铁人。父亲原本可以是个工人,或是个教师,甚至可能是个干部……由于历史的原因。1962年,父亲初中毕业,回家当了农民。
土地下户前,父亲在生产队赶马车,五匹马拉的大车。生产队的物资都用马车运输。在很难见到汽车的年代,马车成了时髦的交通工具。
土地下户不久,父亲拆除爷爷盖的三间草房,盖了三间瓦房。父亲赶着黄牛从大山里拖来几十根柱子以及其它建房用的木料;爬上发冲槽子的陡崖上开采砌墙用的石料;挖煤烧制砌墙用的石灰。请来石匠和木匠,忙忙碌碌,轰轰烈烈。不久,瓦房就盖好了。
种上承包地,全国农民劳动积极性空前高涨,包括父亲。为了让庄稼茁壮成长,得到种子最大限度的回报。春耕前,都要准备充足的肥料—农家肥。各单位的厕所成为农民争夺的主战场,大粪被“抢劫”一空。一些有耕地的单位,还专门给厕所上锁,禁止村里人来淘大粪。我家门口是学校,学校有校地,厕所里的大粪就不允许淘。父亲趁夜深人静,没人上厕所时,偷偷去淘。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淘,还是被陈校长逮个正着。他咳着嗽说:“老杨!你这样做,要不得嘛!”
陈校长和我家是亲戚,说话还算客气。父亲难为情地说:“我就舀两担,不舀了!不舀了!”后来,学校厕所对外开放,可以随便淘了。全村人挑着粪桶蜂拥而至,搭着梯子下到一人多深的粪池底,将大粪收刮得干干净净,就连蹲坑里的都不放过。因此,当农民抢大粪时,就没人敢上厕所,怕泄露隐私。父亲回家时,他身上的汗味几乎盖住了大粪的味道。那时,真不觉得难闻,即使是在吃着饭,也有一种获得感和满足感。淘到的大粪和牲畜圈里挖出的粪混合均匀,发酵。最后,通过人背马驮运到地里。
我家的地都是父亲和牛犁的。播种时,最怕施肥,实在下不去手,肥料里除了牲畜粪便就是人的了。
秋天,丰收是必然。秋收,都是纯手工完成,望不到边的洋芋,要一锄锄的挖;密林似的包谷,要一包包的掰;漫山遍野的荞麦,要一镰镰地割。劳动果实堆积如小山,压弯了楼楞。地里的收成,自给自足。
国家政策越来越好,除了种承包地,还允许农民搞副业,增加点收入。老家的大山肚子里有多种矿石,煤炭、莹石(氟化钙)、锑、硫磺等等。农闲时,父亲带领村里一帮人进山打莹石。那时,没有现代化机械设备,仅凭双手,用钢钎和大锤在石灰岩上打出炮眼,一炮炮往里炸,一镐镐往里挖,一篮篮往外背,直到打穿石灰岩,才见莹石。
我从小到大,没有进过莹石洞,父亲不许我进去。只见过洞口的样子,矮小狭窄,要弓着腰才能进出。背矿石的小篮子,高度在五六十公分左右。一是洞口太小,篮子大了,出不来,二是莹石重,背不了多少。莹石从洞里背出,还要用骡马驮运到汽车能到达的公路边。每天放工,其他人回家了,父亲还要赶着骡子驮莹石,运费少得可怜。父亲有文化,打矿,大家都听他的,账也是他记。年终,在我家分钱,近十年,没有出过错。莹石洞里,险象环生,阴暗潮湿,不通风。记忆中,父亲打矿受过伤,一根指骨被石头砸碎,指头严重变形。由于井下不通风,在放工回家时才放炮,第二天,硝烟才能散尽。最怕的是处理哑炮,别的洞就出了事故,工友提着桶含着泪捡拾难友混杂在石土中的碎肉。
父亲除了打莹石,还打锑矿。老家的锑矿属于鸡窝矿,生于浅层,储量很小。由于比莹石值钱,一旦某处发现锑矿,四周都会遭到围堵争夺。漫山遍野,炮火连天,像打仗一样。村里学生放学回家,立马倒出书包里的书,背着空书包上山捡锑矿,连捡带偷,几块钱轻松到手。我每次上山捡矿,十有八九都被父亲追回。他要我读书,不准我捡矿。
现在,父亲的风湿很重,指关节成畸形,手掌平放在桌上,像数座小拱桥。
父亲是不安分的人。他有知识,有能力,不满足于打莹石、打锑矿和种地。他听说国家政策鼓励农民发展养殖业,突然说要养鱼。当时,我们觉得又新奇,又好笑。如果说养猪、鸡、鸭,我们还好接受。养鱼!真没见过。
父亲说干就干,没有现代挖掘设备,单凭人力,将承包的八分稻田挖成了鱼塘。夏季雨水多,他把暴涨的小河水引入稻田,冲走表层的淤泥。在田中筑一条很窄的水渠(保证水流湍急),用洋铲一铲铲将泥土倒进水渠冲走。雨越大水越急,父亲越高兴。他冒着暴雨挖土,汗水和雨水融合,人成为雨的一部分。看到父亲如此疯狂,母亲带着我和弟弟也投身到雨里。整个雨季,父亲都在雨里。终于挖到本土,用本土夯筑围埂。父亲砍来碗口粗的铁树木桩加固围埂外侧,木桩之间编上耐腐的藤条,栽上生长快的杨树。鱼塘内侧水线下用石头加固,防水浸鱼啃。水线上用土夯实,就像古代夯土城墙。最后是消毒,蓄水,放鱼苗。养鱼那几年,收益少,快乐多。不用配合饲料喂鱼,清一色绿色食品(青草、瓜叶、玉米叶、芭蕉芋叶等)。喂鱼、钓鱼、捉鱼、吃鱼……其乐无穷。春夏季,鱼塘被一片翠绿包围着,像一面镜子,更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偶尔有点蛙声,鱼儿荡起的涟漪声,很美……
母亲看着比黄牛还苦的父亲,建议他做点儿百货生意,至少比在矿洞里安全放心。起初父亲还不想做,在母亲坚持下,父亲同意了。
父亲星期一、二到罗平、兴义等地进货,星期三至星期天连续赶5个小集市(乡村市场)。刚开始,货物用人背马驮,马驮5箱烟和其它日用杂货,父亲背两箱烟,母亲背一箩杂货,我和弟一人背一箱烟,路程少的有五六公里,多的一二十公里。到了集市,汗浸透了衣服,浸透了烟箱。散场时,烟基本卖完,轻松回家,只有可怜的老马还要辛苦,继续驮着剩下的货物回家。后来,父亲买来配件制了辆小马车,小马车拉货(父亲的老本行),高效省力。再后来,用拖拉机拉货,更是鸟枪换炮。尽管做生意没有打矿干农活苦,在我眼里,父母不论做什么都苦,估计是命苦吧!我家和学校就一墙之隔。我在教室里上课,一听到父亲进货的车喇叭声,就找借口向老师请假,帮父亲下货,下完货,汗浸透了衣服。父亲的衣服总是在干与湿之间徘徊。在父亲身上,我感受到了什么叫竭尽全力!
做生意风险很大,有时还会有生命危险。在我上高三那年(1993年),父亲带着弟弟到罗平进货,弟弟开着拖拉机。在回来的路上,弟弟差点丢掉性命。那天晚上,差几公里路就到家了,拖拉机刚爬完一段长坡。父亲下车检查烟箱情况,发现少了两箱,以为是自然掉落,弟弟迅速调转车头飞驰下坡去找。父亲突然意识情况不妙,边追边喊弟弟的乳名……下坡车速很快,拖拉机噪音大,弟弟听不见,父亲又追不上。等追上,只见车,不见人。父亲喊哪、找啊……找了一夜,喊了一夜,淋了一夜冷雨……
天刚亮,一名矿工发现弟弟躺在一条水沟里,告诉了仍在寻找的父亲。弟弟下半身躺在水沟里,浑身湿透,手脚冰凉,这吓坏了父亲,以为弟弟没了。父亲抱起弟弟就往煤矿的锅炉房跑,想用炉温唤醒弟弟,没用。父亲迅速拦了辆车将弟弟送往乡卫生院,小姑用热毛巾捂弟弟脚手,希望他快醒过来。卫生院通知父亲迅速转院。转到地区医院,经医生抢救,终于捡回一条命。
此后,父亲再没有去过罗平,进货次数减少了,生意也逐渐淡了。 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现在,母亲偶尔还会埋怨父亲,怪他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小儿子。弟弟也留下了后遗症,反应迟钝,记性差。父亲也很愧疚。
做了多年生意的父亲,还是很有成就感。上世纪90年代初,在老瓦房里装上了电话,看上了17寸飞跃牌彩电,供出了两个大学生(我和小妹)。2000年,在街上买地盖了间商铺。在农村,实属不易,会令人羡慕和嫉妒。
今年,父亲77岁,回老家盖房已有半年多。他不顾儿女们的担心,听不进别人的劝告,身先士卒,亲力亲为,挖土、搬砖、抱石头,俨然一个老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