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先生书(之一)
王朝书
7月16日。农历七月十六。泸定小板场村。大晴。
先生,我离开了小板场村仅一周。一周后,我从康定回来,院子里,即明显地有了衰败的迹象。青苔漫延着,枯萎的黄红色的黄角兰花掉了一地,屋檐下的兰花叶子上布着厚厚的白色菌斑,点点和滴滴,都在说着,这是一个没有主人的院子。
我开了你的书房门,嗅着你枕头上、睡衣上曾留下的汗渍的味道。这些味道竟已在变得很淡很淡,快要缥缈无迹了。尤其,睡衣已还原成了它原本的棉花的味道。先生,天地间,你肉体的踪迹,我已快要一点也抓不住了。你已要彻底地大化了。
先生,今天,天气很炎热。这可能是今年最热的时候。去年这样的天,你该穿着咖啡色的薄衬衫,舒适地躺在书房的床上,写作《绝对安宁》。今年的天气很奇怪,整个的夏天气温都低。以至,你在夏天都要穿上厚厚的护膝、护腰。这加重了你对自己身体的担忧。我对你说,冷,并不是你的身体出了大问题,而是天气的原因,可你却不相信。
先生,今天,阿猫一直在家。昨晚,我和小琴转路归来时,在兰定明老表家门口的玉米地边,和阿猫相遇。年迈的阿猫依然和往日看见我们一样,往水泥路上一躺,等着我抚摸它的肚子。晚上,它步步跟着。就连我洗脚、上厕所,它都不离去。夜里,我让它睡在了我们床边往日它睡觉的椅子上。它发出了呼噜声。阿猫睡了一个好觉。而我却又一夜难眠。

(作者和先生杨单树)
先生,我想了很久,没带阿猫到康定去。因为,阿猫和你一样,都是属于小板场村的。在小板场村,阿猫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熟悉每一只公猫和母猫。它清楚哪一只是它的朋友,哪一只是它的情敌,哪一只是它的孩子。在小板场村,阿猫和你一样,是自由的。小琴想等阿猫终老后,到康定来陪我。阿猫终老后,我想将它葬在它常睡觉的门口的核桃树下。那里,也是我们每晚散步回来后,做颈椎运动的地方。
先生,今天下午,我和远在澳大利亚的《当代国际汉诗》总编圣童先生通了电话。圣童先生,是你在世上少有的知己之一。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和我在大洋的两岸,相向痛哭。圣童先生已知晓了你远去的消息,但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他其实在等我给他打电话。而我因录入《绝对安宁》的原因,一直没时间通话。现在,我已录入完毕,并校对了一半。我准备将已校对好的,发给圣童先生。你走后,圣童先生的《当代国际汉诗》迟迟没有出刊,因为,他觉得没有出的意思了。
电话里,圣童先生对你离去的根由,心灵相通地道出。你是为人类而离去的。圣童先生的话,说出了你《死亡告白》书的关键内容。你在《死亡告白》即(我的遗书)中说,“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我因命运而降生;我因走完我的命运而结束生命。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爱和祝福,而没有恨,我的死最终只与人类和上帝有关。”

(杨单树老师近影)
圣童先生知道,当一个人将整个人类的命运扛在肩上时,其结局往往都是壮烈的。先生,你不能承受在死亡之前就已预见人类的堕落和背叛而带来的绝望。你每一天都忧患着人类的何去何从。尤其今年,你的忧患愈发地加深。你清楚,人类文明的未来,必系于中华文明在世界的崛起。可是,面对风云的国际,你因写作《绝对安宁》已耗尽了心血,无力再为人类承担了。在你走之前的6月中旬,泸定县81岁的董祖信老先生曾来看望你,劝诫你不要过度地驱使你的脑力。那时,董老先生和我,尚不知晓,你的身体已覆水难收了。你在《死亡告白》中说,“我这一生就是为追求爱与诗性的宗教意义上的文学而才充分地活着的。30余年来,我在青藏高原完成了我全部的思想,同时耗尽了我的生命力。2016年我找到了我生命最后的归属地小板场村。三年来我倾注所有的思想、精神、爱和信仰完成了抒情史诗《时间的舞者》和思想随笔《绝对安宁》。今年四月,我突然感到了精神和肉体的断裂。近两个月来,我尽了我最后的生命努力。我陷入无法睡眠而吃安眠药物身体又几乎无法承受的绝境。我唯有自我选择结束生命的方式。”
先生,在你生命力枯竭时,你想着,如何利用你的这具肉体,为人类做最后的贡献。凡大爱者,其死亡,必须是有尊严的有寓言性和终极启示性的。就如耶稣基督之上十字架,苏格拉底让雅典城的居民审判他,老子骑青牛而出关,孔子不再梦周公而过世,释迦牟尼拈花微笑而涅槃。先生,在你每天无力进入时间、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从你生命里流逝时,你想到了设计和创造自己的死。其实,你也可以熬下去的。只要你对自己的要求低一些,让自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的活着。但,对于你,“像”是多么地难啊。因为,你已彻底地超越了生物性,而成为了神,怎么能去“像”呢?你试着做了一个下午的饭,试着去了成都,试着关心柴米油盐,这些普通人的日子,只能是短暂的游戏,无法长时间为继。当你为活命而做的所有努力都做完了之后,你决意走向祭坛。你要告诉人们的是,你绝不苟活,哪怕是一天!
你用自己设计的死,去启示后人,何为存在?何为生命?何为爱?这是你的肉身为人类所能做的最后的事。

先生,在你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你看着我因每天照顾陪伴你、录入你的手稿、担忧你的身体、承受你的苦痛而一日日地消瘦,你时不时地自责,甚至痛哭。你想着,该做出决定了。再拖下去,一切都完了。你和我,都搭进去了。而我,已能去承担你未竟的事业,如果,我能够活下去,那么,你未完成的对人类的爱还有机会继续,你还有机会死而不亡。于是,你决意,“你去死,我去活。”你相信,在你走后,凭着爱和信仰,我能够经受住艰辛的生存的考验。你也对我未来的道路,做好了安排。先生,就这样,在7月11日的清晨,你走了。
你最后对我留下了一句话:死亡是一盏永恒不灭的灯;死亡应该照亮天地人间。

艺术总监 韩超 社长刘燕 本期编辑 小鱼儿
汉语文化国际 文化传媒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