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祖父

张  军

       一九八七年那个冬天，雪下的特别早，一坡白菜还没有来得及收，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捂在了地里。 祖父就是在那一年的秋后，永远离开了我们。

      祖父仙游之后，一直酝酿写一篇怀念老人家的文章。三十多年间，数次提笔又数次搁下，因为我感觉，即使搜尽能掌握的所有文字，也难以勾勒出那个苍然古貌的瘦弱身影，用上这世上所有的词汇，却写不出那一颗博大慈爱悲悯的善良心。

      祖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平凡如苍茫大地上一粒微小的尘埃。这几十年来迟迟未动笔的原因，也正是我找寻不到他身上闪光之处，所以感觉写不出什么，但对于他老人家那份挚热的怀念，却促使我又一次提起了笔。

      祖父少年时，曾祖父曾祖母相继离世，兄妹三人尚自年幼，是高祖母一手把他们拉扯成人。在那个社会动荡的年代，一个打着裹腿，颠着小脚的老人，靠着一座烧瓦盆的小窑，把一个趋于败落的家重又振兴。祖父成婚时，家里已拥有一所像样的宅院，并置下十几亩薄田，在村里称得上殷实人家，但后经两次土匪抢掠，从此家道也就中落下来。家中并没有留下高祖母的画像，她的一些故事，是听祖父所说，村里一些长辈皆言：你家若不是这位老太太，恐怕也到不了今天。

      模模糊糊的印象中，老院里有株并不甚粗壮的枣树。童年一个夏日午后，大雨倾盆而泄，狂风肆虐像要掀翻屋顶，我与祖父母坐在堂屋门口，忽见一只绿色螳螂爬上黑褐色树干，两个如刀锯般前肢不停晃动，我一见大喜直嚷着要去捉这虫儿，祖母厉声呵斥“不许去，下着大雨，再说它会划破你的小手”。说话间祖父取出一顶草帽，冲到雨中捏了那只螳螂回屋，衣服业已湿透，祖母怨他宠我“孩子话你也当真，哄哄他也就行了，还依着他真去抓！”，祖父换下衣物“孩子好奇心强。正好下雨无事，给他讲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

      祖父读过私塾，一些儒家经典烂熟于心， 童年的记忆里，满满全是依偎在祖父怀中，听他讲那些久远传说的场景。

      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夸父追日，后羿射日嫦娥奔月，柳毅传书，隋唐英雄，三侠五义，西游神话等诸多故事，俱是在祖父并不连贯的叙述中得知，善恶有报，因果循环的观念从始根植在心。“为人莫做亏心事，善恶到头终有报”，这是常挂在祖父嘴边的一句话。

      “一个人应仁心为怀，一个家庭当忠厚传家”，有一年春节，祖父指着门上对联，教我辨识上面两行字“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是苏东坡的话，记牢了孩子，这才是一个家庭长久不衰的秘诀”。当时我懵懵懂懂，并不能通晓这句话的内涵，刚刚懂事的我，只看到忠厚淳朴的祖父，整天陪着一张笑脸，应对外人的轻侮。几代单传的独门小户，在一个近两千人的大村中，再加上祖父不争的性格，其境遇可想而知。六十年代自然灾荒，庄稼人饿红了眼，大人尚能勒紧裤腰强自忍受，可嗷嗷待哺中的孩子又如何受得了，一些人便偷偷去地里掰几穗玉米，挖几个地瓜，这在当时习以为常的事，大家都装作没有看见。那个时候家中两个小姑年纪正小，直喊饿得受不了，当祖父终于壮了胆子，随众人一起挖了几个地瓜，却被村里当权者抓作反动典型，要开批斗大会游街示众，生性胆小的祖父怕的要命，连夜坐上火车投奔远在关外的亲戚，那一年冬天，他老人家竟连一件御寒的棉衣也没有，不知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又是如何捱过？现在想起来，祖父之所以在六十岁撒手人寰，也可能就是在关外几年落下的病根，他走之后不久，两个小姑也因贫病先后夭亡。

      “永远不要歧视那些生活不如你的人，也不要拼命攀附那些所谓权贵。人活一世要坦坦荡荡，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走好自己的人生路即可。如果自己有能力，也要尽可能地帮助别人”。祖父经常告诫我，一个人要有点骨气，不能做附炎趋势之辈。若想获得别人的认可和尊重，必须要自己勤下功夫，等你真正出人头地之时，他人必然会高看一眼。

      每当有讨饭的人上门，祖父总是拿出家中为数不多的干粮“少吃一口饿不死人。但凡有点活路，谁会背井离乡走上这条路呢” 。记得有一年春上，一个赶集卖葱的外乡人错过了宿头，行至门前正碰到祖父，他老人家相邀外乡人去我家住宿，晚饭竭尽所有炒了几个青菜，并拎出一瓶散酒，像亲戚一样款待于他。翌日清晨那人辞行，从车上拿下几把小葱相送，祖父执意不收：“出门在外谁没个困难，也不过一顿便饭，你不要放在心上”。

      八四年父亲承包农场土地后，家中日子渐渐宽裕，有一次祖父来到我家暂住的北山。我牵着他的手在一块块梯田上走，土崖下种了一行芝麻，白而淡紫的花正自芬芳馥郁，祖父驻下脚步，对我说：“有一句俗话，芝麻开花节节高。咱们家的日子也如这芝麻，会越来越好越来越红火，世世代代被人瞧不起的日子，今天终于结束在你爸他们这一代。你要记住，你现在的任务是发愤读书，争取考入大学，为我们家争光，到那时纵我在九泉之下，亦会含笑瞑目”。

      就在这次祖父回家后不久，突发脑溢血瘫痪在床上。因为惦记着他老人家的病情，我会趁星期天跑回去探望，病床上祖父已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那一双失去风采的眼睛看着我。祖母熬好了汤药，我接在手中轻轻地吹凉，并先浅尝一口看是不是烫嘴，只有我自己感觉药已温凉，才一勺一勺送入祖父口中，他老人家像个听话的孩子，一口一口费力的咽下，看到一颗浑浊的老泪顺着瘦削的脸颊滚落到枕头上，那一刻我会想起，童年的我在一方蓝布枕头上，靠在他怀中听那些神仙的故事，我的眼泪也不自禁流下来，我拭去眼角的泪“爷爷，您好好吃药，会好起来的，到时我陪着您去看戏”。

      祖父是一个铁杆戏迷，十里八乡哪个村唱戏，他都会拖着我去看戏，戏台上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童年我是听不懂的，他老人家一句一句讲解，并告诉我这戏文发生在什么时代什么背景下，一颗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种子，在那时已悄悄埋在了我的心里。

      八六年放了年假，我迫不及待跑回老家，祖父卧床已越一年，身体越发的瘦弱，当我和祖母为他翻身擦拭身体，看到瘦骨嶙峋的他，整个人皮包着着骨头，一根根肋骨突兀显露。我的祖父，一生忠厚行善的祖父，老天爷何其不公，要让您承受这诸般苦痛，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那福报又在何处？

      二十三是小年，我张罗着找一根长棍缚上条帚，打扫干净老屋里蛛网，然后跑到供销社买回一张《女驸马》的年画，贴在床一边墙上，一边贴一边对躺在床上的祖父说“爷爷，您不是爱看戏吗，有这张画，您不用动就可以看到戏里的人，我给您念念这上面的戏词……”。祖父费力的动了一下头，用眼角的余光望向墙上的画，那一刻我清楚的看到，他脸上荡漾开一丝欣慰的笑容…………

      前几天一个午后，与父亲对坐桌前，不知怎地就谈到了祖父，我说外人对祖父的评价是，胆小怕事逆来顺受，一生懦弱无为。父亲望着窗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爷爷是个明晓世理，什么都看透却什么也不说的人。在那个年代，我们家一个几代单传的小户，就是想奋争想说话，又有谁会听进去呢？所以在那种情势下，他老人家改变不了什么，只能畏畏诺诺地活在人前，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呢”。

      今夜星光黯淡，万家灯火渐灭。坐在窗前，心潮起伏，久不能寐。写下一段文字，不知讲述了什么，我亦不知是否写出了我心目中的那个祖父？放下笔那一刻，有一种还了旧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