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
张 军

昨天桃树上,还是欲绽未放的花蕾,一夜春风过后,早晨推开窗子,满山桃花盛开,红粉淡白的花朵,若片片朝霞像多彩胭脂,涂抺着山间颜色,又似山谷的精灵,嘁嘁喳喳在风中细语。
那一年春天,我十五岁,随父亲迁居到农场北山。山坡上有二十亩零零散散的梯田,职工们嫌弃地小不好耕种,父亲却看好了满山桃树:“找个师傅好好管理,这可是一个聚宝盆”,记得当年父亲面对山坡,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所谓北山,其实也不过平原上一个小丘陵,两山之间有一处谷地,前后三四排房子,这儿就是县农场的北山分队。搬到北山,我的心里暗暗高兴,因为平生第一次拥有了专属卧房,尽管房间非常简陋,屋子里一桌一椅一张床,然而我已经非常满足,有一种解放得自由的欢喜,更兼窗前还有一棵虬劲的老槐。有月的夜晚,月光透过枝叶泄到窗上,班驳的树影随风在玻璃上摇动,树叶哗啦啦地响声,像一折韵律悠远的黄梅戏,我仿佛听见空中有人唱起电影中的曲儿“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似有似无的曲调引我移步门外,手抚摸着粗糙树干上突起的树瘤,恍惚间它化作一个白须槐仙,又见一个形影孤单的董永正悲恸不已“槐荫树,槐荫树,你开口讲话……”,一悲一喜间,心潮起伏不定,由初始的欢喜而后渐渐沉落,莫名地伤感弥漫在树下月色里。
境由心生。十四岁秋天,突然得了一场怪病,头疼且易晕厥,严重时彻夜难眠,严重影响正常的学习生活。父亲带我辗转各地求医,但均查不出具体病因,各种药物每天大把地吞下,那可恶幽灵却似与弱小的我较上了劲,潜伏在我身体里,不时跳出来折腾一番。父母当着我的面轻描淡写说这病也好治,只要找出病根对症施药,很快便会痊愈,可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那时侯常常会想,也许在前方某一个不知的路口,我会悄无声息的闭上眼睛,永远地辞别这个美好的世界。十五岁正是无忧无虑,意气风发的年龄,可我经常想到的两个字却是死亡,尽管我并不想在这么小的年纪死去,但面对病魔,我又无力与命运抗争。

父亲看出了我的忧虑,有一次同我谈起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谈起了书中主人公保尔.柯察金,讲述他经历的各种磨难困苦,即使在全身瘫痪双目失明的情况下,他依然坚持创作出不朽的文学作品,用另一种方式继续战斗。“孩子,路还很长。未来的道路上还会有更大的风浪,记住,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咬紧牙关挺过去,不要轻言放弃,那是懦夫的表现”。语重心长的教导,却未在我心中荡起任何波澜,命都要没了,还谈什么理想。
桃花谢后芳菲尽,可春天里到处洋溢着生命的讯息。和煦春风吹绿了山坡上的小草,催开了梯田中的白菜花,一片黃色花儿在田野中烂漫,一簇簇小花风中摇曵,一块块田里高低起伏恍若一阵阵波涛,蜜蜂嗡嗡嘤嘤,彩蝶翩跹起舞,置身在这一片花的海洋中,便会生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留恋。
人在内心深处,其实是惧怕死亡的,更何况我才十五岁,前面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可是我已失去再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晚饭后,一家人往往围拢着看电视。我常常会躲避开欢声笑语,独自沿着那条走熟了的小径攀上山顶,东山上有一块状如座椅的青石。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暗夜里,望见远处村里影影憧憧的灯光,如同天边明灭暗淡的星星,思绪不受控制地飞扬,在这里,在这个专属于我的地盘,我遐想着自己的未来,假如奇迹出现,假设病魔远遁,我一定会像常人一样,健康而快乐地生活,将来我也会有一个家。我的生活中,会不会出现一个金庸小说里的蓉儿,牵了手一起走向人生的天涯海角呢?无论贫穷或富贵,不弃不离相互搀扶,走向夕阳无限好的黄昏岁月。又假设病情加重,难以治愈,那么在余下的时间呢,我就这样无所事事的等死吗?不,我要做点什么,我要留下点什么,做什么呢?脑子中乱糟糟没有头绪,想想还是写点文字吧,把十几年来所有记忆与见闻,如实记录下来,也算写给这个世界的遗言。
往往就在我胡思乱想间,家里看门的小黄狗会上山寻我。我用手抚摸着它的头,小黄狗轻轻摇着尾巴,一人一犬,默不作声,俱看向远方的村庄……
三十四年弹指过,顽疾消弭无影踪。后来,不知什么药物奏效,我的病再未复发。如今再忆起当年的诸多想法,不禁会微微一笑,所有往事云淡风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