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荒
作者向琳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是我开始记事的时期。中国农村,在贫穷、蛮荒中蹇足不前。号称五干年的中华文明,似乎遗漏了某些年代和角落。我记事的生养之地,川中农村,远离城市文明。除了穷,还是穷。物资严重匮乏,什么都没有。
一个地域,一个时代,一群无知无求,无理想无思想的人。不问时政,不知外界,简耕简种,繁衍生息。似乎被历代文明遗忘。
父亲是当地几代宗族里唯一的大学生,步行一百多公里,去成都川大求学。大学一年时响应抗美援朝,远赴朝鲜战场,差点命丧枪下。
父亲归国后却在“大鸣大放”中中了枪。劳教时被押派去修成昆铁路。一次爆破事故,父亲死后回生,成了肢体残疾。
父亲几经折磨,伤了心又伤了身,沉默了。父亲被遣回到那片贫穷蛮荒的土地上,成为一个默默的劳动者,跟随人们耕地种粮,挣工分养家糊口。
父亲是当地远近知名也是唯一的文化人,最大的本事是帮人写信件、文书。家里常有宗亲族人登门,请求读信、写信。有时也帮留守在家的妇女写信投诉控告在外地当工人的花心丈夫,由此惹来一些麻烦。
记忆中的农村,除了山青水绿天蓝之外,好像什么都没有。人们大多不通外界,不知道外界有城市,有车马,电灯电话等现代文明。整天说笑议论的都是农耕话题,或邻里长短,或寡妇传闻。
一个生产队,三四十户人家,一百多二百号人口。集体房后面搭几根石柱延伸出去,形成一排很宽很长的廊檐棚子。棚子下面挖几个大坑,用石板砌成粪坑,粪坑上面用横梁支撑,再盖上石板,围修成一排一排的猪圈,每个猪圈里投养二三只猪崽。一个生产队,外带饲养三四头耕牛,用于耕地。农闲时挑几户有饲养经验的农户,轮流饲养。
集体房前面也用几根石柱支撑搭成棚架,形成廊檐式堂前空间,供生产队集体开会和学习使用。
一个生产队集体房大凡三五间,多者十间八间,用于存放公粮。稻谷、小麦、玉米、黄豆、干花生之类的。生产队全年就几千斤粮食,人均一百来斤左右。很多家庭都是上年借光下年粮,时到年底泪汪汪。
生产队里所有的公产就是几间土墙房,三五头耕牛,二三十只生猪,几千斤粮食。
那时,记忆中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年底寒冬腊月杀猪杀牛。所谓杀猪杀牛,那不是随随便便想杀就杀的。牛是用来耕地的,猪是用来产粪便生产肥料的。牛是十年八年老病不起,再无力耕地了才能杀。猪略有不同,每年会挑一二只出栏。由生产队几个稍有见识经验的人提绳拿刀,主持生杀屠宰大事。妇女小孩和老人在一旁围观,议论。
见大人们先把牛脚捆起来,几个人拉几个人按,把牛放倒在地上。然后由身强力壮的人把牛头往后掰,让牛脖子凸出来。执刀者念念有词地一边演试,一边向身旁后生炫耀多年的杀生经验。然后,一刀子对准喉窝捅刺进去。一阵凄厉的惨叫过后,就听见嚯嚯的残喘,鲜红的血咕咕的往外涌……
剥皮,剃毛之后,用一口大铁锅,临时搭个石头灶,用柴火煮熟,论斤过秤切分,一户几斤几两。或者拔类分堆,好孬搭配好,编号抓阄,凭各家运气,抓到那堆就哪堆。
那时的农村,祖祖辈辈口朝黄土背朝天,除了种地便是䒵草松土。下雨天不能下地,就由生产队长组织全队成年人去公房里学习。由最有文化的高小或农中生,结结巴巴的读《参考消息》,《人民日报》,毛选,语录等等。
父亲虽然是文化人,但他是被批斗过的右派反革命分子,曾经被迫戴纸糊的尖尖帽爬行游过街。所以,没有谁叫父亲去读报。
那时所谓的街就是乡政府大院。一年几次批斗大会,父亲戴着尖尖帽,胸前挂块纸牌,上面写有反革命分子。跟随一批被批斗的人,在乡干部的批斗声中围政府大院爬行一圈或三五圈。然后一排跪倒在戏台前端,低头接受干部和贫下中农的批斗。
记忆中,我们被抄过几次家。有时是夏秋季,有时是春冬季,不管寒暑。深更半夜,睡梦中,一家人被勒令声和捶门声叫起。单衣短裤的站到房外去,任由乡村干部和武装民兵翻箱倒柜,清查罪证。父亲的军人证,退伍证,毕业证,荣誉证,所有值钱的不值钱的包括书籍都被搜走了。一家人在惊恐和寒风中瑟瑟发抖。母亲把我搂在怀里,流下的眼泪冰冷的滴落在我幼小的脸上。
那时的人叫社员,不叫村民,更不叫公民。那时的农村人,大多是文盲半文盲,只在夜校学了些常用的字。中学,大学这些词汇很少听人说过。
后来,生产队开始有了水磨房,谷子不用人工兑窝兑米了,小麦、玉米也不用人工石磨推磨了。队里开始有人工手摇绞面机,做挂面成了农村人欣喜的洋盘宝器。闲时饭后,人们津津乐道。
后来,生产队分组了,上沟归上沟,下沟归下沟,不用上下奔走了。
再后来,土地包产到户,家家分到几块地,一户一亩多。自产自给,自由耕种,想种啥种啥。生产队里各自忙乎,再没有人装病偷工了,再没有人走马观花忽弄庄稼了。
再后来,我开始上学了。翻山越岭,一路赤脚几公里,雨雪寒暑,无知无畏。
再后来,农村开始搭线安广播了,嗞嗞的电流声,杂哇不清的人声,成为农村人天天关注和期盼的声音。
二十年三十年后,农村还是那个农村。地窄了,路宽了,土墙房没有了。家家通了电,有了电灯,电视,有了手持电话,有了私家车,有了砖瓦房,楼房。
…………
如今,记忆中的农村,生养我的土地;水土丰茂,物产丰富,池清鱼欢。
然而,这一切,少有人欢愉享乐了。农村逐渐人稀烟少了。村子里多是老人小孩,难见到青壮年的身影。良田里杂草丛生,长久荒废耕种。
真担心这个与我有过关联的农村,若干年后呈现另一种穷荒。
[诗雨原创](2019-04)
2019年1月8日于川中遂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