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逝去的岁月
——自学的艰辛
广 木
1973年春季,父亲的冤案终于平反了!真好像漫漫长夜盼到了黎明,荒漠的原野看到了绿洲,寒冷的冬季见到了阳光,全家人扬眉吐气,舒展了紧皱的眉头,那份喜悦的心情简直无法言表。据知情人透露,在反奸除霸时,村干部觉得只镇压了我伯父还不够解恨,于是便把我父亲连同几个为敌人办过事的家属、近亲都列为特务组织成员,并把名单上报了县公安局,压了近20年,“文革”时翻了出来。后来,多亏下乡工作队详细调查,多方取证,才使这一冤假错案得以平反。自此,父亲去掉了“心病”,后随着邹世礼医生的治疗调理,病情渐渐好转了。同年秋末,我在村里任了代课民办教师,自此与教育事业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是1973年11月6日清晨,我同往常一样和社员们一起去小北沟地里背庄稼。生产队长杨兴金(时任革委会成员)对我说:“学校那个民办教师因为管不了孩们,宁愿去放羊也不想教书了。昨天黑夜大队几个干部考虑了一顿,村里没有初、高中毕业生,当下也没个合适人选。听说你念书那会儿学习还可以,想叫你去代课,你看行不行?”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我毫无思想准备,一时只感到既兴奋又不安——兴奋的是以前因父亲的“历史问题”,自己连个基干民兵都加入不了,如今父亲的冤案平反了,大队能把培育革命后代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哪怕就是教一天书,也算是我童年的梦想实现了啊!不安的是自己小学都没毕业,先后又劳动了五年半,虽然在劳动期间四处搜集看了不少书,但是当教师就凭这些能行吗?所以,我犹豫着说:“就怕我教不好……”“先试试看吧,实在不行等有了合适人再换。”他说着,似乎怕我不愿干,又强调了一句:“今儿就去上班,你就好好干吧!”便急急忙忙走了。
吃罢早饭,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迈进了学校大门。当时学校有三个教师80几名学生。陈旭老师是学校主任教师(校长),兼四年级班主任和全校音乐课。杨存纪老师曾在我读高小时教过我一段时间,因属远房当家,故称呼未改,还叫他二哥,他任三、五年级复式班班主任和全校体育课。我接替前任教师任一、二年级复式班班主任和全校美术课。当时一年级26名学生,二年级10名学生,教室占用两间南房。任教的第一天是带领学生到野地里拾捡冬季生炉子的柴禾。在生产队劳动惯了的我,尽管这天拾了不少柴禾,也还是觉得特别清闲。回校后闲不住又没个称手的活干,我便帮着学生一起打扫教室卫生。
晚上,陈老师说:“咱们三个教师轮流值班,明天该你值班了,负责打扫办公室卫生,上下课打铃,课间做操和放学组织学生站队、填写学校日志等。”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要么你刚上班不熟悉,我明天再值一天你看看。”“甭价老师,我明天就值班吧,哪些地方不清楚我再问。”“其实也没啥,我看你今天的表现比前任教师强,只要好好干总错不了。”“这个请你放心,哪怕叫我教一天书我也决不糊弄,一定会努力好好干的。只是我刚干这活什么也不懂,以后还请你和我二哥多指导多帮助!”“好说,什么不懂就多问。”二哥也说:“你跟我坐对面同桌还不方便?只要你愿意干,就安下心来好好干吧,你不看咱们村哪有人才呢?”
不料第二天上第一节课便出了个笑话——教汉语拼音时,我一领读同学们便哄堂大笑,弄得我莫名其妙。有个学生说:“老师,你教得不对!”原来是汉语拼音与我读书时的读音不一样——我读书时,汉语拼音读“a(啊)b(白)c(采)d(呆)……”,现在改为“a(啊)b(博)c(刺)d(的)……”。无奈,我只好先找个学生领读。不料这么一来,同学们便有些看不起我这个“老师”了。到上第二节课时,不少学生故意调皮捣乱,我说也无用。有几个同学大声议论着,似乎有意让我听:“教不了就别来!”“哼,连拼音都不会教,还当老师哩!”“……”
我是个要面子的人,听到这些话脸上热辣辣的,但又没法说什么。也许是孩子们互相串通消息的缘故吧,临放学时有个四年级学生从书中找了道难题,不去问教他的陈老师,专门向我“请教”。我思考了很长时间,憋了一头汗也没解答出来。在同学们的讥笑声中我尴尬极了,正印证了我童年做的梦……
真是万事开头难。老师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当得了的。午饭我吃不下,胸中似乎有股无名火直往上冒,又觉得鼻子酸酸的,心里很委屈。有心找大队领导辞职不干又怕人家笑话,一时不知怎么办好……父亲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开导说:“小那会儿你做梦都想当老师,这回总算当上了,这也是大队领导看得起咱。哪怕明儿不要咱,今儿咱也得用那么大劲儿。”“爹,不是这个,你不知道……”“啥我不知道?你肯定是碰上难题了,干啥没有三天累巴?甭说你干了这么多年活了,就是刚念出书来的叫他去教书也不一定都懂都会,有啥不懂不会的多问问陈老师和你二哥。家里的事你甭操心,我这会儿病也好多了。你就光谋你学校的事吧,有了空儿多学学,看看书,不也顶念书吗?”父亲的话使我茅塞顿开。记得我在哪里见过这么一句话:第一个教大学的是没上过大学的人。于是,我暗暗下定决心:边工作边自学,把失学的损失夺回来,我就不信我当不了个好教师!
陈老师是杨木林村人,距我村10多里地,他带家属在村里一个亲戚家的房子住;杨存纪二哥家离学校虽然不远,但我跟他俩说,以后无论该谁值班,清晨打扫卫生、生炉子等等这些活儿,我全都包揽了。从此,我每天都早早起来挑上水桶放在学校门旁,打开办公室门捅开炉子,打扫完卫生便坐下来自学——语文从汉语拼音学起、数学从三年级现行教材学起,我找了些废纸订了本子,用写过的背面进行练习……回家时顺便挑一担水。
那时由于天短,实行两顿饭一放学,午饭后距上晚班还有一段时间,我便提前到校,把两张办公桌的灯罩擦亮(那时我村还没输电),给暖水瓶灌好水,然后坐下来开始备课。刚开始任教,不知道如何备课,因陈老师是50年代柴沟堡师范毕业的老教师,我认为他肯定比民办教师杨存纪二哥强,就翻了翻他的备课本,发现尽是些例题,便以为备课就是抄例题。于是,在写教案时,我非常认真地连例题的插图也都照猫画虎套下来。因此,每天下午再加上晚班的时间5个多小时,常常还是完不成写教案和批改作业的任务。后来经杨存纪二哥指导,我才知道了写教案并不是抄例题,而重点是在吃透教材的基础上,根据本班学生实际情况设计教学方法。复式班备课还得注意两个年级的“动、静”搭配,即一个年级讲授新知,另一个年级布置自动作业。掌握了备课方法,写教案的时间大大节省了。
我觉得当教师每天与其他社员一样都挣10分工,比起他们来可清闲多了,最起码他们得比我多个起早和下午干活,晚上不加班干活还得开会。因此,我除了帮干教师值班的活,帮学生打扫室内外卫生外,还抽空把学校勤工俭学捡来的500多斤玉米,全部用簸箕簸干净。没有了其它活干,我便抓紧一切时间自学,就连吃饭的时间也不放过,吃饭的时候,边吃饭边看书。每天晚上下班后,便趴在饭桌上点上小油灯继续自学,腿麻了下地溜达溜达,瞌睡了就用凉水洗把脸,曾有几次困得实在受不了伏在炕桌上一觉睡到天亮。
不料由于天长日久吃不好睡不好,过度劳累,临近放寒假,我又患了一场重感冒,体温高达39度。我披着皮袄边打针吃药,边硬挺着坚持上课,半个多月感冒才好。自此,无论吃什么饭,饭后一个小时左右便开始吐酸水、胃疼,经到大堡医院检查,才知道是患了胃溃疡。从此,胃舒平、氰氧化铝凝胶、颠茄片等药物随身不离。就这样,我一节课也没耽误学生,自学也没停止。
在教学上,我经常征求学生们的意见,怎样听得懂就怎样讲,什么方法乐于接受就采取什么方法。没想到,这样无意间增进了师生感情,加之经常有了空闲时间就和同学们一起劳动、玩耍、猜谜语等,不仅本班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变得听话了,就连其它班级的学生也都乐于和我接近了。这时的我真正成了“孩子王”,学校需要干什么活儿,只要我一安排,同学们便抢着去干。
一个学期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临放寒假时在石门小学开会,当我正准备进办公室时,听得公社文教领导李纪老师问陈旭老师:“你看你们学校刚教书那小青年行不行?要不行的话可早点儿换人,别耽误了孩子们。”“我看行,又爱学、又勤谨,也管得了学生,比以前那几个民办教师强多了!”陈老师说,“不信你问问大队干部,了解一下学生们的反映……”能得到陈旭老师的如此评价是很不容易的。陈老师这个人不苟言笑,个性很强。听说前几任民办教师很难有他看得上眼的,因此大都干不了多长时间。就这样一个学期下来,我的工作终于赢得了学校领导较好的评价,决定不再换人,让我安心干下去。
说实在话,通过两个多月的工作,我已深深地爱上了教师这一行,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孩子们了,就连过个星期天不和同学们在一起都感到非常寂寞。同时,我也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要想当个好教师,只有满腔的工作热情和积极的工作态度,没有渊博的文化知识和精湛的业务水平是不行的。于是,我边顶着胃溃疡病魔的折磨继续自修学习,边刻苦钻研教学业务,既虚心向本校及外校有经验的教师请教,学备课、讲课、批改作业、辅导、考核等方法,又经常阅读报刊杂志教育教学资料,学习外地先进经验,另外还随着当时的社会形势发展,加强政治思想学习和批判,每学期都要写厚厚的一本学习笔记。
我始终坚持以不耻下问、任人为师的学习态度努力进取,写下了“夜学过午睡未晚,一日足可抵日半,倘若能活七十岁,岂非一百零五年?”的座右铭用以自勉。
1974年秋假,时任公社文教领导的赵志清老师(后调任县教育局局长),见我年轻机灵又勤奋好学,对我很有好感,派我参加了县里组织的为期半个月的体育教师培训班学习。这次培训由河北师大体育系教师任课辅导,全县共有50多名体育教师参训,只有我对体育外行——当年读书时,根本就没上什么正规的体育课,对体育知识一窍不通。我便利用这一大好时机刻苦训练,每天早早起床跑步、压腿、蹩腰……理论课认真做记录,实践课认真做每一个动作,晚上躺在床上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般难受,但我咬牙坚持到底,终于学有所得。回来后,我主动要求担了全校体育课。经我指导训练的军训刺杀动作和战地操练演习,以及初级长拳、初级剑术等团体操,还有自编自演的文艺节目,从1975年开始我们罗晏沟学校连年都在全公社比赛和汇演中取得优秀成绩,赢得了满墙奖镜。我个人也从1975年开始连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在不断取得的成绩和荣誉面前,我的工作干劲更足了,但由于天长日久吃不好,睡不好,太劳累,胃溃疡病也更加重了。尽管除了服用常见的胃药外,还购买了乌贼骨研成粉末、豆腐皮焙黄研面空腹服用等,吃了不少偏方,也还是不见效。整天胃疼、吐酸水、严重时还胃出血,使得本就干瘦的身体此时更加瘦弱不堪,体重不足百斤。
父母见我病情越来越重非常担心。一方面想方设法为我换白面改善伙食增加营养,一方面不让我吃饭时看书和夜间加班学习。我也知道这样做只能使病情愈加沉重,但不学习怎么行呢?这时我看的书已不再是像当年劳动时“偷”来的那些“闲书”了,而是掌握文化学识和教育教学必备的知识性书籍了。经我再三向父母解释,只争取了夜间学习时间短些,但吃饭时看书父母怎么也不答应。
后来听说柴沟堡医院会“埋线”治疗这种病,陈老师让我请几天假去“埋线”,但我考虑到学校只有三个教师,一人负担一个班级,我如果请假就会耽误学生课程,于是我谢绝了陈老师的好意,一直推到放暑假,利用休息时间找石瓮村赤脚医生杨孝明(我的当家子表哥)做了“埋线”手术(因当时家境贫困,到外地看病花费太大)。术后要求静养,我把书藏在枕头下面,瞅机会偷偷地学习。后来又找石门卫生院刘秉仁医生开了草药,研成药面用蜂蜜自制成300只药丸,日服2丸。不知是“埋线”还是药丸的作用,也许是两者兼有的功效,总之,经过这次综合治疗,折磨了我4年之久的胃溃疡病总算基本痊愈了。
在此期间,我从一、二年级复式班开始,第二年新增了一年级和原二年级,组成了一、三年级复式班,接着跟班上,担了二、四年级,三、五年级复式班班主任和语文、数学等课程。1976年村里附设了初中班,我又接着教了初中语文、历史、地理等文科课程。同时我以顽强的毅力自学完了高中语文和初中数学,以及《现代汉语》、《古代汉语》、《修辞常识》等语文基础知识,还通读了《毛泽东选集》一至五卷。学文科,凭自己用功大都能懂,而数学则非常吃力,自己解答的题不知错对,我就找上中学的同学给我判作业。
1979年我担任了全公社教师语文辅导员,经常参加县里组织的培训学习,有幸接受了语文造诣高深的李服佩(讲语文基础知识)、沈凯生(讲古典文学)、赵育大(讲现代文选)等老师亲自讲学辅导——特别是李服佩老师,虽然身体有病非常消瘦,但讲起课来嗓门洪亮,吐字清晰,无任何语病,实在令人佩服。记得我曾在笔记中写了几句顺口溜:“名字叫服佩,我心真佩服;讲课嗓门大,吐字特清楚;虽然身体差,教学不含糊;文化造诣深,学后能记住。”通过这些当时在全县屈指可数的几位老师的亲自传授辅导,使我的语文知识水平迅速提高。
在自学的道路上不知耗费多少心血和汗水,光练习的笔记文稿等摞起来快有1米高,终于在1980年转正考试时,以语文全县第一的成绩转为公办教师。之后,又经参加了四年函授学习,取得了中师学历证书。在县先进集体、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上,我以自己的切身体会,作了题为《努力学习文化知识,做合格的人民教师》的典型发言。
简介:广木,男,河北省涿鹿县人。本名杨存山。河北省曲艺家协会会员。张家口京畿民间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曲艺戏剧研究会主任。桑干河历史文化研究会会员。出版多本作品集并获多种奖项。非凡中国艺术社团特邀嘉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