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如行旅
文/钱红莉
过了夏至的节气,就是仲夏了,睡一个短短午觉,每回醒来总是无限惆怅,揉揉艰涩的眼,呆坐在沙发上———窗外,大风把小竹林吹得连翻绿浪,没有蝉鸣,但听麻雀声,玻璃渣子一样碎漆漆的,简直在热锅里炒豆子……更衬出午后的寂静。
什么是静呢?倘若在心上放一只碗,这碗里可以装下海洋万顷。
这样的午后,适合把生命的来龙去脉捋一捋,那些精神缝隙里的皱褶,一点一点被抚平,重新舒展,就像樟木箱子里翻出来一匹隔年的府绸花布,仍然还是簇新的。晚明士人文震亨在 《长物志》里说:雨渍苔生,绿褥可爱。讲的就是长夏吧。到处青苔新绿,一天天的浓烈,漫山遍野都是夏意。
悠长的午后,适宜读书。或者是鲁迅的———溽热天适合小品。鲁迅的文字,初读,都是寒意;再读,分明有热血。读来读去,遍布痛感,满满对人世的怜悯。年少时不懂得他的好,觉得这人时时处在发脾气的状态,况且总是提一把刀,明晃晃地不让你靠近。林语堂还给他找过工作,他一律照骂,连陈西滢这么一位文质彬彬的教授,他依旧不放过,遑论梁实秋、胡适之……
近年,实在是读出了鲁迅先生寒意背后的温情———他对这个世界都是慈爱,就像对待萧红那么怜惜,处处有情有义。
张恨水的小品,简直是案头清供,如何赏玩都不倦。民国时代的文人,笔笔都是瘦金体,布满静气,更见大气。近读张恨水评《水浒》系列,是文言,一篇篇,逐段,逐句,遇到不懂的段落、句子,停下,重头过一遍。若还不懂,就往笔记本上抄,写着写着,便也意会了。如此三番,满头是汗,有时读书,必得要下苦功夫。把这个系列读完,计划顺便抄近道把金圣叹评《水浒》,也一并读了。这些才华横溢的人,当真可以在逼仄的砂石上建造人世的绮丽纷繁,处处机锋,值得一遍遍披阅。
孙犁的文章,一直偏爱。断断续续读了好几年,舍不得放下。当把一个作家留存下来的所有文字读一遍,慢慢地,就算靠近了一个高蹈的灵魂,成了他的小友,理解他,懂得他,敬慕他,心疼他。孙犁真是一个美好而不可多得的人。这个老头,敏感,抑郁,愁苦,悲戚,晚年尤甚。如此的天然纯粹,孩子一样的澄明无助,甚至连性格上的脆弱也跃然纸上,一览无余把干净的灵魂随意铺在作品里,见字如见人,有时,我甚至听得见他独自哀哀的哭泣……是真正的大家,不市侩,不攀不附,不媚不俗,值得仰慕。
孙犁也爱鲁迅,甚至他会按照《鲁迅日记》里的每月书单去购置书籍,经史子集一路读来。有人说他的后期性格谨慎、孤僻,不喜言谈交际———恰恰这种性格,在写作上意外地给了他不小的助力,也造就了他晚年的独特风格:简洁淡郁。
读书即行旅———文字如灵魂,风一样把我们一点点吹远。既是滋养,也是拓宽。读着读着,一颗心就会大些,丰厚些,温润些。慢慢地,眼界开阔些,可以望见俗世之外的世界……
来源:文学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