馍 香
文/孙希彬
几十年来,我似乎也吃过不少美味佳肴,但记忆里没有什么烙印,很多很好的味道,都随时间的流逝而淡忘。唯有小时候啃过的一种干馍的味道,藏在舌下,时常让我回味。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60年代末, 小时候的记忆,都是大集体,生产队,工分制。当年我家7口人,分麦子的时候就分那么一小堆,估计也就100多斤的样子。大长一年就这么一点麦子,总是算计着吃,根本不舍得吃白面馍。那年月,买东西都要凭票,小麦被称为细粮,是挺稀罕的,所以大多数人家,尤其是农村,蒸馍都是用杂面。所谓杂面,是红薯干、秫秫、玉米等混合磨成的面,而中间又以红薯干居多。蒸出来的馍,不但发黑,而且硬,还粘手。所以当年流行一首民谣:红薯干子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一年到头,基本上都是吃那种馍。只有快到春节时,家里才蒸几锅白面馍,用来招待客人。但蒸出来后,不是随便吃的,只有在除夕的晚上和大年初一那天可以随便吃——我说的馍香,就是这种春节期间蒸的白面馍的香味。
每年到了腊月29,家里才开始蒸馍,炖肉,炸油货,过油(炸丸子、酥肉等),大约是怕准备早了,容易被小孩子偷吃。虽然腊月23是小年,不过那个年代人们普遍较穷,小年和平时几乎没什么区别。但到了29,确实不得不准备了,才开始蒸馍、炸油貨、过油,忙个不停。我们家炸油货和过油,一般都是在腊月29夜里进行,主要原因还是怕弄早了孩子们偷吃。记得我当时比较馋嘴,29夜里一直不睡,就等着父亲炸油疙瘩和酥肉,好先吃为快。有一次父亲刚把一个炸好的油疙瘩放在网勺里,我就去拿着吃,结果,手被父亲重重地打了一下。从那以后我才知道,东西炸好后,是要先敬天地鬼神的,而且炸东西和过油期间,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过年应该准备的东西,基本上会在腊月29夜里准备好。之后,父亲会把油炸的东西,分层放进一个大筐里,然后用绳子拴着,高高地吊在梁上,目的就是防我们兄弟尤其是防我偷吃。只有来客的时候,才把筐放下,拿点酥肉、丸子烩点粉条、豆腐、白菜,招待客人,平时,我只能忘筐兴叹,白流哈喇子。
但是有一样东西——蒸馍,父亲是不装在筐里吊起来的。一来因为馍蒸得多一些,比较沉,二来相对于酥肉、丸子之类的东西,馍不那么金贵,但也绝不是放在外面可以随便吃的,而是被父亲放在了我家的一口大缸里。那口缸很大,据说是我父亲分家时唯一的家产。缸平时用来盛粮食,过年的时候,粮食基本吃差不多了,父亲就把蒸的白馍用筛子盛起来,放在缸底,然后上面用盖子盖着。
顺便说一下,我家的蒸馍是用纯酵子蒸的(那年头没有发孝粉),蒸馍的面被父亲揣过多遍,又是用劈材火蒸的,蒸出来的馍又大又白,掰开里面还有一颗大红枣,吃起来硬津津,甜丝丝的,非常筋道、好吃。春节过后,乡亲们便开始走亲访友。那时,人比较闲,交通工具又落后,谁家有个自行车就像现在有个轿车一样,金贵的不得了,不是关系特别好,根本借不出来。走亲访友的时间拉扯得也比较长。当然,待客用的白馍、酥肉、丸子等也就存放的比较长。如前所说,虽然有白馍,但那是待客用的。所以,春节一过,不来客人就又开始吃杂面馍了。杂面馍当然没有白面馍好吃,馋嘴的我就一直惦记着缸里的白面馍。说实话,梁上吊的东西是不敢随便偷吃的,因为数量有限,而且要待客,但缸里的馍就不一样了,多一些,偷吃了一般不会被追究。
春节一过,麦地里的荠菜也长出来了,母亲就让我跟别的小伙伴一块下地挖荠菜或者薅草喂羊。我们几个小伙伴,仿佛商量好似的,下地之前,都偷偷地从家里拿一个蒸馍放在篮子里。到了地里,挖一会儿荠菜或薅一会草之后,我们便坐在麦田里,拿出了篮子里的蒸馍开始啃。此时,蒸馍已放了多日,变得非常硬,还由于水分流失,变得很干,馍瓤几乎是粉状。啃一口一不小心就有馍粒落下。但是,嚼在嘴里,清香甘甜,越嚼越有味,直到在嘴里嚼得湿软,接近糊状才下咽。由于太干,又没有水,有时噎得直瞪眼,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啃,恐怕馍粒掉落。那个年代,白面馍对我们农村孩子来说,就是面包,就是点心,就是蛋糕。
这种馍香,我之所以记忆深刻,就是因为改革开放之前农村太穷了,只能是勉强填饱肚子。小孩子之所以喜欢过年,就是因为能够在过年时添件新衣服,吃几顿好吃的,混点压岁钱。197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我们这儿先是把生产队分成小组,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有了提高,家里的麦子分得比过去多了,馒头里的白面也逐渐多了。到了1980年,农村彻底改革,全部实行了土地承包到户,农民的积极性一下子被调动起来,家家户户,粮食都有盈余,馍里的白面更多了。大约从1981年起,农村经济发展,农民收入增加,基本上家家户户都能经常吃白面馍了。诚如大家所知,以后的日子,就芝麻开花——节节高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生活一年比一年好,直至步入小康的境界。
如今,虽然生活水平提高了,但我无论吃什么馍,无论怎么嚼,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感觉了。是面粉不如以前了还是馍蒸得不如以前了?当然都不是。曾经读过朱元璋的故事:当年,朱元璋逃荒要饭时在非常饥饿的情况下吃了一碗一个老妇人提供的由剩米饭,剩白菜、剩馍烩成的杂烩汤,他觉得特好吃,问是什么饭?那个老妇人也挺浪漫,告诉他是“珍珠翡翠白玉汤”。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吃腻了山珍海味,就想到了“珍珠翡翠白玉汤”,叫人找到了那个老妇人。老妇人按原来的做法给朱元璋做了一碗,没想到朱元璋一吃大怒,要治老妇人的欺君之罪。老妇人说:“珍珠翡翠白玉汤没变,只是你的身份、口味变了,这就是时位之移人也。还望陛下莫忘创业时的艰难,多体恤民间疾苦”。朱元璋恍然大悟,重赏了老妇人。是啊,当人们吃惯了鸡鱼肉蛋时,谁还记得当年的馍香?然而,那个馍香却是不能忘记的过去。
时光荏苒,40年弹指一挥间,中华大地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农村高楼林立,小汽车、摩托车、电动车到处都是,空调、冰箱、智能手机、液晶电视几乎家家都有。春节来临,除了多一些喜庆气氛,在吃穿上大家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很少有人家再一下子置办很多年货,更不会将东西藏高藏低了。因为现在跟四十年前相比,真的是天天都在过年。
馍香,那个一代人的记忆,珍藏在我的心中;馍香,那个一代人的奋斗,书写在当代中国的发展史中。它使我深深地感悟:是改革开放,拨正了中国这首巨轮的航向,开启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纪元;是改革开放,引领我们,经风历雨,终见彩虹!
——谨以此文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