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海(短篇小说)
张 军

(一)
三海哥下葬的那天,秋风呜呜的哭着,满地的落叶铺满了林地,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云彩上,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六叔砌好砖坟,下面又铺上一层厚厚的细砂,然后把骨灰盒和秀玉的骨灰盒放好“三儿,到那边寻到秀玉和孩子,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吧”。我拎着三海用了几十年的帆布包,里面盛着三海旧年订马掌的工具,轻轻放到坟中,乡邻们缓缓堆起了坟。三海哥,一路走好!我在心底默默念叨着。
一切还要回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是我刚到乡上读初中,放学后整天和一群半大孩子混在一起,上树下河,追鸡逐狗,偷桃摸瓜,把个小山庄搅了个底朝天。三海有一次看到我,把我喊到一旁,板起脸教训“别整天和那帮野小子混在一起疯,好好念你的书。镇上林老师说你是个念书的好材料,脑袋瓜灵着呢。你听我说,咱王家村几百年了没出过秀才,没准你小子就是那个破天荒的人”。我吐吐舌头,冲他扮个鬼脸,又跑了出去。
三海比我大十岁,是文革时期的高中生,本来也是王家村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人,不成想运动一来,兴起了推荐,他这个出身不好的黑五类,甭说上大学,就是入党参军也不可能。读了十几年书的他,回到村里接受贫下中农改造,整天上山下坡,他哪里受得了,亏了王家村都是一个老祖宗从山西迁来的,都姓一个王,大家同根同宗,阶级意识淡漠,也没人歧视三海,队长看他实在干不了农活,便让他上饲养处帮着聋二爷喂牲口。那个年月,每个生产队都养着骡马牲口,耕地拉肥,压场驮粮,全仗着这些牲灵,饲养员是个非常重要的差事,他们不用上坡劳动,只要按时喂好牲口,别耽误队上用就可以。王家村千把口人,在周围也算大村,牲口自然养了不少,一般是队里找人铡好草,但是拌料,饮水,半夜起来添草,白天牲口出工后,还要打扫牲口粪便,这么多的活,聋二爷一人有时真忙不过来,三海当了饲养员,也减轻了他老人家负担。
队上的骡马,隔一段时间要换铁掌,因为时间一长,铁掌薄了就打滑,牲口走进路来费劲。原来是一个外乡人隔段日子来我们村,给每一个牲口拆下旧掌,削薄厚蹄,再砸上新的马掌,骡马换上新掌如同穿上了新鞋,蹬蹬腿刨刨土,舒服的很。队里除却管一顿有酒有菜的午饭,还要根据数量给外乡人一些辛苦钱。三海每次在那外乡人来时,总是凑在他旁边,看是怎么一番程序,常常问一些钉马掌的问题,外乡人初时不肯说什么,有一次喝多了酒,拍着三海的肩膀,说老弟这没什么难的,你只要把牲灵当成亲人,慢慢跟它聊,它就会拿你当亲人,乖乖听你的摆布。
后来,三海逐渐掌握了这门技艺,也真的与队里的那些骡马交上了朋友,有人看见他轻轻抚着牲口的脸,贴在它耳边似乎嘀咕着什么,那牲口也似听懂了他的话,低下头在他胳膊上蹭。“这孩子不会迷糊了吧,怎么老是一个人和牲口说话?”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
有一天放学,林红老师喊住了我“王浩,你回去替我捎个口信,让你三海哥抽空来学校一趟,我有事找他”。我不明所以“林老师,你找三哥干啥?我回去直接告诉他。他在饲养处里忙得很,怕是来不了”。“你回去给他说一声就行”林红老师转身进了校门。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三海读书时和李村的林红一个班,两个人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好得像一个人。两个人毕业后都回了农村。林红爸是李村的支书,托公社的人安排她去初中当了民办老师,他们两人暗地里经常见面,两个人嘴上没说破,但心中早就认定对方就是终生依靠的人。常常来往,免不了被人碰见,风言风语传到了李村。林红爸知道这件事后大发雷霆,女儿怎么能相中一个地主后代呢,这事绝对不行。林红虽说现在是民办老师,但很快就能转成公家人,这事一定不能由着她,一定要断了她的念想,但硬生生拆散一对热恋中的男女,恐怕会适得其反,老谋深算的林书记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托人找到三海,告诉他林红即将转成公办老师,如果在这个节骨眼出现一些负面消息,尤其是扯上他这个地主成分的人,对林红极为不利,如果他真心爱林红,应该为她的前途着想,不能光想着自己,耽误林红的一生。如果他愿意提出分手另找对象,林书记同意拿出二百块钱作为他娶亲的费用。三海没有收下钱,他也知道,书记捎来的话是有道理的,如果真心爱一个人,是希望看到她幸福快乐的生活,他现在这个情况恐怕一辈子也难以翻身,一个地主成分像座大山死死压在头上,而林红的前途却是一片光明,他们两人之间有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放弃意味着此生永远不可能再相爱,坚持确实会连累林红的前程……三海回到饲养处,那一夜辗转反侧,没有睡着。
天刚蒙蒙亮,村子里的鸡已叫了三遍,三海早早的给牲口添好了草,蹲在门口眼睛通红,昨晚他一宿未曾合眼,想起和林红高中三年的点点滴滴,一块读书一块吃饭,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有一次街上两个混混拦住林红,嬉皮笑脸的调戏她,三海冲了上去,不管不顾地与那俩小子撕打在一起……事后,林红看着鼻青脸肿的三海,心疼的掉下了眼泪,埋怨他为什么不去多叫上几个同学,偏要一个人硬打?……
三海摇了摇头,努力让林红的影子在眼前消失,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一个青春靓丽的林红始终晃在他的眼前,始终印在他的心里。可是如果自己放不下林红,实际上是害了她的一生。一个是即将跨进公家门的老师,一个是整天钉马掌喂牲口的农民。云泥之别。一个词蹦出来。三海一遍遍嘀咕着这个词……三海慢慢的站起身,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已经决定,和林红分手。因为只有这样,林红才能顺利地成为公办老师,迎接她的将是灿烂光明的未来!
如果直接与林红道出实情,她一定不会同意,三海了解林红,以她的性格,宁愿放弃当老师的机会,也一定不会和他分手。当务之急是给自己找个媳妇,可他穷家薄业,关键还扣着一顶地主帽子,谁又肯嫁给他呢?
聋二爷这时也来到饲养院,看到三海喂饱了牲口,就打开仓门取出麦麸,准备给牲口饮水,一转身看到三海红肿的眼睛,忙问“三儿,咋啦?怎么哭成这样?有什么难为的事,给二爷说说,别憋在心里,你慢慢说稍微大点声,小了我听不见”。
“二爷,也没啥事”三海接过麦麸,就去缸里舀水。
“三儿,你从小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我还能看不出来你有事?”,聋二爷拦住了三海“是不是李村的事?”。
“二爷,您都知道了”。三海眼圈又红了。“我猜也差不多”聋二爷掏出烟袋装上旱烟,点上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气呛得三海一阵咳嗽。
“三儿,你听爷爷说,婚姻讲究个门当户对,别看戏文里整天仙女嫁给了穷小子,可有一个是长远的?人家林红是支书的闺女,又要吃上公家饭了,你一个饲养员怕是配不上人家,再说你的成分又不好,这事,我看难啊”。聋二爷的烟遮住了他饱经风霜的脸。
“我想明白了,二爷”。三海一边提着水饮牲口一边说“我和她还是没那缘分,我也没那个命……”

“三儿,这缘分呢,是老天爷早就订好的,在这世上,谁和谁是一家人,早订好啦。有的人缘分浅,有的人缘分深,缘分浅的就做不了夫妻,有的人有缘分做夫妻,但却没缘分做一辈子的夫妻,你二奶奶不是早早地抛下我走了吗”。聋二爷在鞋底磕了磕烟袋锅“不过你是认文断字的秀才,他姓林的看不上你,自然会有人看上你。前刘村老支书刘大声你知道,他有个闺女秀玉你也认识,你俩不是初中一块上过学吗。唉!也是一个好孩子,长得模样也周正,就是腿小时侯受过伤,走路有点瘸,叫我说也不是大毛病,误不了上坡误不了做饭,就是走路时慢点呗!上集老刘碰到我,还打听你的情况,问你订亲没?我看八成是人家闺女相中了你”。
刘秀玉,有点瘦弱,走路有点跛,长得眉清目秀的那个姑娘,初中的确和三海一个班,逢人先是甜甜地一笑,不过学习成绩一般,可能跛脚的缘故,也不太参加班里的集体活动,像一个被人冷落的灰姑娘。当时三海是班上的活跃分子,学习好,也没怎么留意她。今天聋二爷提起,他倒想起了秀玉甜甜的笑容……
事情远比三海想像的还要顺利。刘大声一口允下了这门婚事,还许诺婚后帮衬三海两口子修三间新房。三海家老房子的确太旧了,下雨天屋内到外漏水。三海爸妈也乐得合不拢嘴,他家这个条件能娶上秀玉这房媳妇,也是祖上烧了高香。
三海和秀玉的事很快传到了林红耳中。这一天下午,她骑车来到了王家村,直接去了饲养处,一把拽住正在打扫牲口棚的三海,噙着泪直问为什么?三海缓缓地抽出胳膊“能为什么?刘家给我家盖新房,我家那房子你也知道,实在是不能住人了,一下雨我爸妈都不敢住到屋里。人家也不要财礼,不嫌弃我的成分,我还有什么可求的”。“为了三间房,你就,你就忘了咱俩三年的感情!为了三间房,你就,你就撒下我?你……你怎么突然变了?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林红抽噎着说不下去了。“林红”三海很平静“原来我们只是凭想像,可是真正生活起来,才知道过日子的难处,凭我挣这点工分,吃上饭就不错了,猴年马月才能盖上房子。刘家给我盖房,解决了我家一个大难题。你走吧,让别人看见,闲言碎语的对咱俩都不好!”。“三海,房子我们将来也可以慢慢建,我也从未嫌弃过你的地主成分。只要咱俩对彼此好,日子总能好起来的。三海……”林红依然不想放弃,她紧紧地抱住三海不撒手。“你走吧,如果让刘家人知道你来找我,万一悔婚我这一辈子就再也找不到这样倒贴的媳妇”。三海一把推开林红“我干着活呢,一会儿乡亲们都快回来了”。………
那一天下午,风刮得很大,一路上吹着林红的车子,吹飞了她的红纱巾,飘落在王家村的小路上。那还是同事从省城给她捎回的,原来一直舍不得围,而今天她来见三海,特意围上了这条红纱巾。此刻,她的泪哗哗地流着,却忘了那条珍贵的红纱巾……村口,大风里,跑出来的三海,望着远方那个模糊的身影,一下子蹲在地上,揪着自己的头发,无声地哽咽着……
(二)
刘大声提前兑现了他的诺言,在三海和秀玉婚前,召集人手盖好了三间新房,他琢磨不能让自己闺女一嫁过去,就住那种透风撒气的房子。
秋后收完庄稼,大地上一片干净。农村人进入了冬闲时节,三海和秀玉就在这个季节完了婚。其实什么也不用三海置办,房子是刘家盖的,家具被褥,自行车收音机,还有一台时兴的缝纫机,都是刘家买的,三海一下子进入全村富裕户的行列。人们背后七嘴八舌“三海这次捞了个大便宜,娶个媳妇等于娶了一个家”。“可不是,秀玉就是腿瘸点,长得不比林红老师差”。
刘秀玉的心里是甜蜜的,上初中时,她就默默喜欢上高大英俊的三海,但那时三海是班里的学习尖子,日后是要上大学进大城市工作的人,她学习成绩不好,高中怕是也考不上,日后只能回到农村去,找个老实人嫁了,一辈子安安稳稳地当个农村媳妇。情况果然如此,三海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她回到了村里,后来又听说三海和林红好上了,也就渐渐断了这个念头。不想后来开始推荐,三海家成分高,进不了大学读书。又后来,林红当了老师。林红爹和秀玉爹都是支书,有次两人喝酒,林红爹无意间说出想拆散三海和林红,不想让女儿跟着三海受罪。刘大声是见过三海的,也喜欢一表人材知书达礼的三海,既然林家相不上这门亲,他刘大声不嫌弃,穷不怕他可以帮,再说自己闺女有点残疾,虽说这两年也陆续也有不少人提亲,可宝贝闺女眼眶子高,还没看上个人。回到家跟秀玉一提这事,从来爽快的秀玉竟羞红了脸,低下头小声说,怕是人家看不上我……
今天终于成了三海的妻子,秀玉好像做梦似的,夜里醒了看看一旁熟睡的三海,她还感觉不真实,用手掐一下胳膊,疼,是真的,她现在真的是王三海的媳妇。三海的心里虽然还忘不了林红,但既然已经和秀玉成了亲,他就要对秀玉负责对这个家负责,再说秀玉也是个好女人,过了门勤勤快快,这个家里里外外,她都细心地收拾的干干净净。白天上坡劳动,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干,回到家里烧水做饭,喂猪喂鸡,什么也不让二老插手。
有一天晚上两人摸黑说着活“三海,你娶我是不是亏了?我文化没你高,也看不懂你的那些书”。秀玉靠在三海胸前。
“这年月看书有什么用?当不了吃穿。秀玉,娶了你我知足,要不是你爸,我家啥时候才能住上新房子”。三海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你还想林红吗?听说她现在转正后调去了县城,我还听我爸说有个局长的儿子正在追她……”,听秀玉提到林红,三海心里针扎似地痛”秀玉,我和林红是好过,但咱跟她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她是越走越高,不属于咱们这个地方。我和你却是要在农村住一辈子。从今以后,咱们过咱们的日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林红确实调去了县城。那天从王家村回到学校,她一头扎进宿舍,扑到床上用被子蒙上头,伤心地放声大哭,眼泪浸湿了枕头。三年的感情抵不上三间房子!她不明白,原来那个重情重义的三海哪儿去了,人怎么说变就变呢。她还一直想,等她转正后就要求调到王家村小学,那样就能天天和三海天天腻在一起,也能分担点家务,毕竟三海父母年龄越来越大,她也想替老人分担一些,做个孝顺的媳妇,过几年有了孩子,就让他跟自己在学校。晚上等三海忙完回到家,一家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该是多美的一家人……
两天后,她走出了宿舍。同事们和学生们发现,平时爱说爱笑的林红,时常皱着眉头陷入沉思,整个人瘦了一圈,整天无精打釆,有时候给学生们上课,讲着讲着竟忘了词。校长把林红叫到办公室“林老师,最近家里有什么事吗?”,“没,家里没事”。林红低着头。“听学生们反映,你最近状态不好。要是真有事就说出来,大家帮你解决。要是没什么事,就打起精神来。这学期下来了两个转正名额,你平常工作认真表现不错,学校几个领导一致同意你转正,关健时期要顶住”。
有一天爹来学校找到林红,问她最近怎么不回家,她娘都念叨好几回了。林红不想让爹知道她的心思,推说最近工作忙,抽不开时间。她爹其实什么都知道,但当着林红的面,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临走的时候,林红爹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说县上农业局长的儿子相上了林红,在高中时他们同一级但不在一个班,那孩子叫李军,在县供销社上班。林红仿佛没听到,送爹出了门。
很快,林红成了公办教师,又被调到县城东方红中学,距她当年读书的县立中学相隔不远。有时晚上散步,林红走着走着两条腿不自觉的会走到上学时的操场,她似乎看到了那个矫健的身影,正朝着她快步奔来……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
李军最近有事没事总来找林红,约她吃饭约她看电影,但林红对这个矮胖的同学没什么好感,也就无意与他进一步交往,主要她的心里还是满满地装着三海,虽然知道此生已无可能,她的三海已经与另一个女人过上了日子。
三海最近忙得不可开交,那个钉马掌的外乡人不知什么原因,好长时间不来我们这一片了,周围村里的骡马都需要换铁掌,他们听说三海也学会了这门技艺,纷纷找上门来,请三海为他们的牲口换铁掌,三海请示队长,队长一挥手“阶级兄弟有困难,咱不帮谁帮,你去两天给他们帮帮忙,我先让小顺子顶你两天”。三海在外面忙活了一个星期,才算完成了任务,在外面这几天,他除却工分不算,几个村里额外塞给他一些钱,三海回来数数,十几个村子有三十几块,这相当于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三海是个实诚人,回来找到队长,要把钱交到队上,因为队里给他记着全工分,队长却嘱咐他交十块就行,剩下那些他俩一人一半,队长拿了钱,笑着拍拍三海肩膀,说以后出去钉马掌就这么办。
转眼冬天过去,开春后队里买了一匹枣红色大马,据说是军马场退役的一匹战马。这匹马性子刚烈,任谁也套不上车,谁套它就踢谁。这天傍晚队长趁着中午的酒意,牵出了这匹枣红大马,拉到场院中,我们刚刚放学的一帮孩子围拢在矮墙外,看队长怎样驯服这匹烈马。队长一跃跨上马背,那马忽地一个人立把队长掀在地上,我们哄地笑了起来,看着队长的笑话。队长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冲我们一瞪眼,又要抓马的缰绳,那马却围着土场奔跑,任队长怎么也追不上。正在这时,出外钉马掌的三海回到饲养处,看到这种场景,忙把队长劝到一边,然后他朝大马迎头而去,说也奇怪,枣红大马见到他并没有躲闪,三海一把抓住缰绳,用手抚摸着马的脸,好像给它说着什么,那马通人气似的,低下了头,三海翻身跳上马背,枣红色大马“咴咴”长嘶一声,快步跑向了西边的大道,一开始还是慢跑,后来越跑越快,像一道红色的闪电,我们远远地看着,一人一马快速消失在天边的晚霞里。那一刻在我心里,三海哥就像个古代的英雄,骑一匹战马浪迹天涯……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秀玉的肚子渐渐显出怀来,一家人沉浸在喜悦之中,三海哥更是高兴,他垄断了所有家务,不让秀玉干一点重活。晚上躺在床上,他把头轻轻贴在秀玉肚子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秀玉,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秀玉侧过身问他。“男孩女孩我都喜欢。如果是男孩就取名成业,男人就要成就一番事业,不要像我,一辈子没出息!如果是女孩就取名成英,学一学天门阵挂帅的穆桂英,不要学她爹娘”。三海陶醉在自己的想像中。秀玉推了他一下“美得你!让我说,不论男孩女孩,我只希望他们健健康康的长大。至于做不做大事倒无所谓,在这村里,守着咱俩,做个普普通通的庄户人,也挺好”。
林红的日子没有这么甜蜜。李军还是常常来找她,来了也不闲着,收拾下卫生做做饭,林红一开始还拦,见拦不住也就随他。学校的老师都打趣,说林红找了个细心体贴的男朋友,林红慌忙解释只是同学关系,大家一笑,仿佛什么都明白。
林红陷入了无边的烦恼,三海已然结婚,可生活仍要继续,不可能回乡下把三海从秀玉的身边夺来,重新开始他俩的恋情,这么做不现实也决无可能,眼下只能照着命运的安排,慢慢地接受另一个人走进自己心里。可一想到三海,往昔的一切又涌上心头,三海,你现在一定很幸福吧,是否知道我依然眷恋着你。
这一天,李军又一次邀请林红去他家里坐坐,林红明白他的心思,犹豫了好半天,她点点头答应下来……
两个月后,林红和李军的婚礼在县里国营饭店隆重举行。林红爹这个农村的老书记,也很少有机会进入县国营饭店,更没有想到过女儿的婚礼会在这儿举办。看着县上有头有脑人物都来道喜,他的心里乐开了花,想着多亏当初自己英明果断,否则女儿又怎么能嫁到这么好的人家……
那一年的秋天,雨下得很大。
秀玉就是在那个下雨天临盆了,五婶接了一辈子生,还没有见过这么难生的孩子。里屋内秀玉一声一声嘶喊着,三海在外屋几次掀开门帘,都被五婶吼了出去“女人家生孩子,你一个大老爷们进来干什么?””婶,我不放心!这孩子咋这么难生?”三海还是想进屋看看,他实在不放心秀玉那单薄的身体。“快了,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在鬼门关走一遭!玉呀,你使点劲,再挺一挺,孩子露了头就好了”。秀玉还是一声一声地叫,却依然听不到孩子的哭声,突然,屋子里静下来,玉秀停止了喊叫,三海再也不顾五婶的劝阻,一步跨进里屋,秀玉躺在床上,昏死了过去,汗水湿透了衣裳,头上的汗水顺着头发一滴滴淌到地上。五婶在屋内转来转去,一愁莫展“这孩子贪恋他娘的肚子,就是不出来。我怕玉儿挺不住呀。三儿,不行你套个马车,支个塑料纸,把她娘俩拉到乡上医院里去,那里的大夫兴许能有办法”。“好,我这就去”。三海几步冲进了雨中,向饲养处快步跑去。
等三海套上马车回来,院中传出了老娘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声,五婶在一旁劝着“嫂子,这都是命呀。秀玉和孩子就是这个命,你难过我也难过,这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命呀”。三海跨进屋,秀玉躺在床上,已然没了呼吸,生出的孩子脸色青紫,也一动不动,炕上淌满了血……三海一把抱住秀玉“秀玉,秀玉”他使劲摇晃着秀玉“你醒醒,你醒醒……”他的眼泪淌在秀玉脸上,顺着她那苍白的脸,滚落下去……
安葬完秀玉娘俩,三海一个人搬到了饲养处,他怕回到那个家,他怕看到那盘炕,闭上眼睛,一大片一大片的血在眼前淌……他只是隔三差五回去给爹娘干干重活,剩余的时间,一直守着那些牲口,整天嘀嘀咕咕对那些骡马倾诉着什么。
后来,实行了分田到户,那些骡马卖到了各家各户,饲养处一下子空下来,三海依旧住在那儿,队里的房子,也没人好意思撵他走。再后来,我考上大学留在了省城,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但每次回去,都见三海还住在饲养处,这其间,他的爹娘陆续去世,农村也都实现了机械化,牲口作为一个主要劳动力的历史己成为过去。
有一次我回家,在街上碰到三海“三哥,你干啥去?”,近几年不见,他苍老了许多,胡子拉喳头发乱哄哄的,不像他这个岁数的人,他仿佛并没有认出我,端祥了好一会儿“是王浩兄弟呀,怎么样,我说准了吧,你是咱王家村几百年来破天荒的第一人。当初林老师没看错,我也没看错你。听说你当上处长啦,有出息,给咱村争脸,不像老哥哥我,一辈子窝囊,只会给牲口钉个掌,连个媳妇孩子都养不活……”说着他把脸扭到一边,抹开了泪“当初聋二爷说的对,人和人的缘分有浅有深。我和你嫂子有做夫妻的情分,却没过一辈子的命啊!”。回到家听我爸说,近几年他有些神智不清,疯疯颠颠时好时坏,村里看他失去了劳动能力,把他安排在村里敬老院,可他经常跑回原来的饲养处,一个人在那儿嘀咕,那块地方早盖了新房,已看不出原来的半点影子,有时还会跑到他的老院,站着院中唱一段乡亲们听不懂的歌,那歌声像一个人在哭,一声一声砸在老屋的墙上。我还听说,林红回来看过三海,至于两人说了些什么,外人无从知晓,只知道林红走时,大风吹红了她的眼……
前天,爸爸打来电话,说三海去世了,惊闻此事,我呆在那儿,半晌没动。一个少年时我心目中的英雄,一个重情重义的农村汉子,就这样匆匆走完了他的一生。本来这两天有个我主持的会议,我安排一下赶回老家,最后送送我的三海哥,这个埋没在乡间的好汉……
又一片叶子飞了下来,飘落在三海哥的新坟上。众人默默地鞠了三个躬,依次退出了林地。我留在那儿没动,蹲下身拣起落到坟上的叶子,三海哥,我那苦了一辈子的三哥,下一世不要再回到这个村庄,忘记今生所有的一切,找个好地方重新生活。
踏着厚厚的叶子向外走,落叶在我的脚下发出一声一声的叹息。
2019年7月13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