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的四叔(小小说)
张 军

四叔姓郑,不是我的本家,一个镇里的人。也不知从哪一辈开始论,反正从小到大我喊了他快五十年的叔,其实他大不了我几岁。他老伴是我们老赵家的姑娘,是我未出五服的一个姐姐,要从这儿论,我该喊他一声姐夫。有一次和他打趣,喊一声姐夫,他却一本正经的板起脸,咱们要按祖上的辈分论,不能乱了辈分。
说起来四叔的老家不是我们赵镇的。听老人们说,他祖上好像是河南一带的人。清末的时候,郑家祖上挑着一个剃头担子,走街串巷给人家剃头为生,不知怎么云游到我们这个小镇。小镇是南北官道上一个大驿站,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人多买卖就多,饭馆,客栈,烟馆,妓院生意兴隆。每到晚上,灯火辉煌,人声沸腾。饭馆里猜酒划拳,客栈中马嘶狗叫,红楼上燕语莺声,烟馆里烟气缭绕,那个时候,我们这儿比州县都要热闹。来来往往的人多,剃头的生意自然差不了,于是郑家祖上就在这儿扎下了根,几百年下来也就成了赵镇的老户。
话扯得有些远了。四叔当年中学毕业后先干了几年农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国家开始允许个体经营,不愿务农的四叔继承祖业,在街上租一间小门脸开了理发馆。
这个时候的赵镇,随着官道的末落,失去了旧时的繁华,变得有些落寞,有些清冷,像迟暮的美人容颜老去青春不在。老街上飞檐斗拱的老房子墙砖长满了青苔,墙皮斑驳着历史的疮痕,屋脊上窜出一尺多高的荒草,旧年骡马踩出洼的石板路,一落雨到处飞溅着脏水,像个破落下来的大宅院。幸而方圆数十里只有我们这一个集镇,逢农历五.十赶集的日子,四里八乡的人还是潮水般涌来,把个小镇挤了个水泄不通。这一天,也是四叔生意最为红火的日子,理发的男人,剪发的女人,屋子里人挨着人,拉着家常等着轮到自己。有时家中有急事需要赶回去的,就吱一声,郑四哥,下一集咱先排个号,你记下喽。四叔头也不抬,嗯一声算是答应了对方。一天下来,腰背酸痛的四叔,关下门窗,数着那堆一毛两毛的钞票,心里乐开了花,他想那些公社干部,怕是也不如他收入高吧。
我的本家大姐赵英,比四叔小三岁,高中毕业后回到小镇,紧邻着四叔的理发馆开了一家日用品商店,两个人就是那个时候渐渐熟络起来。不是赶集的日子,两家店都不很忙,两个人靠在门框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聊聊县城学校的老师,聊聊现如今流行的歌曲,聊着聊着发现,两个人对人对事的观点惊人地相似,常常一个人才说半截话,另一个人已猜出对方的心思。一来二去,两人看对方的眼神就有些不对劲,眼神经常不自觉黏在一起,话越拉越深,人也越靠越近,终于在一个下雨天,两个年轻人紧紧抱住了对方。两家大人发觉的时候,生米煮成了熟饭。虽说辈分上差了,但一个姓郑一个姓赵,本来也论不上什么辈分,现在这种情况,更顾不得这些了,那个年月,未婚先孕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于是匆匆忙订下日子完了婚。婚后不久,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孩,两家人皆大欢喜,两囗子甜甜美美。

婚后两个店合成一家,两囗子各自忙碌,日子过得顺心如意。一个日用店,一个理发馆,一年下来收入绝对比上班的公家人高的多,两个人有时候在被窝里说私房话,还庆幸当初没上大学,看看如今上班的那些同学,那一个能比上他俩的收入高。
话扯得还是有点远了。最近十几年,街上开了好几家美发美容店,年轻人爱时尚,不再光顾四叔的理发馆,就连我这个年纪的人,也想把自己倒饬的年轻点,也渐渐不再去四叔那儿理发。只有一帮上了年纪的老人,喜欢剃个头刮个脸,或者认准四叔收费便宜,才去四叔那里。四叔的生意就这样逐渐冷清下来。再后来,街上开了一家大型超市,商品琳琅满目,而且每天都送新鲜蔬菜水果,大姐的生意也越来越少。好在儿子志强大学毕业后,考到县城财政局工作,两口子给他买房买车,打发志强结婚成了家,也算完成了任务。眼看着理发馆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四叔索性关门停业,两口子守着日用品店,挣个日常花销,日子也还算舒服。
一开始,那些老人们只能去那些美发店理发,理了一两次后,又纷纷找到四叔。不是因为其他店收费高,毕竟现在日子比从前好了,多花个十元八元谁也不太在意,主要是年轻的理发师不会剃头不会刮脸,一帮老头们剃惯了头,隔上十天半月不剃一次,头皮痒痒地难受,现在别说在镇上,就是到县城,也没有一家理发店剃头刮脸,一是费时费力,万一不小心刮破了还惹麻烦,二是挣钱不多,有剃头的功夫,给别人染个发,烫个头,那收入才高,现在是金钱社会,谁都会算计。四叔看着这帮照顾了他三十多年生意的老主顾,也不忍心一推了之,只好重新开门,专门给老头剃头刮脸,给老太太剪剪头发,而且明码标价,五元一位。
李庄的守成老汉,习惯在四叔的小店剃头,不仅当面夸奖四叔,背后与其他老头拉起四叔,一直竖大拇指“老四这活绝了!闭上眼睛哼个小曲的功夫,他那里完活了。摸摸头光滑顺溜,那才叫舒服!”,一帮老头都频频点头称是。
另一个老汉说道“老四这也六十的人了,还能剃几年头?唉,现在的理发师不学剃头,只会用电推子,胡子也刮不了,以后怕是剃头这活计失传喽!老四现在开这店,也不挣钱,除了房租水电,白忙活哩!也就是看着我们这些老汉没地儿剃头,让我说老四这才是为人民服务,咱们以后去剃头,给他十元,让人家多少挣俩,大家伙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对,是这么个理。老四要是关了门,咱们还就真没地儿去剃头。现在咱老年人想买点自己用的穿的,也真不容易。”
“咋不容易,还是咱农村人钱少。你看那些有钱的,吃穿用度,什么买不到?再说咱们这一代人穷怕了,有俩钱老想攒着,万一有个病呀灾呀,好拿来应急。”
老汉们的议论,四叔不会听到。他每天照常开门照常剃头,逢到赶集,店里还是挤满了四里八乡的人,不过全是一帮老头老太太,围在那儿拉些东家西家的事。

有一天路过四叔的小店,店里没有顾客,只有四叔一个人坐在门前杌子上,见到我,问“大勇侄子,忙啥去?”
“没事,过来专程看望您这个老人家”我揶揄道。“不过四叔,我就不明白,你这小店恐怕挣不了几个钱,六十多了你图个什么?”。
“大勇侄子,说实在话,我这店不但不挣钱,有的月份还要往里贴点钱。你大姐为这事和我闹了好几场,非让我关了小店。可我寻思着,我关了门,十里八里这些老街坊,这些老头老太太上哪儿剃头剪发呢?虽说镇上好几家理发店,可人家不剃头不刮脸,剪个头就要二十,这如今日子是比从前强了,可这帮老人手头也并不宽裕”。四叔叹了口气“电视上经常说,中国即将进入老龄化社会,你看咱街上老年人不是越来越多吗。要在古时,我这个年龄也是正儿八经的老年人喽。可是你再看看,咱农村六十岁的人,有几个人歇在家里,不照样在外打工挣钱,在地里刨着庄稼?为啥?还不是为了儿孙后人。志强成家立业留在县城,我不必为他再拼,按说我该图个清闲,不再干这活计,但我不忍心看着这帮老人没地儿剃头不是。我家来到赵镇几百年了,全靠着赵镇的老少爷们赏口饭吃,现在我身体还行,能给大伙服务一天是一天,等老头老太太们不需要我了,或者有一天我干不动了,再说”。
我俩正说着,一辆面包车猛地一下停在门口,李庄守成老汉的二儿子有恒急匆匆打开车门“四叔,正好您不忙。我爹……我爹想麻烦您去给他剃个头”。“怎么了有恒,你别急,有话慢慢说,你爹怎么不过来?”四叔问。
“叔,我爹他老人家快不行了!”有恒眼里含着泪花“这不在炕头上念叨着,想让您去给他剃个头刮个脸,说打扮的干干净净去见俺娘……”他哽咽地再也说不下去。
“别急,有恒。我收拾下家伙,就跟你去。”四叔回屋拾掇东西。
“有恒哥,你也别太着急”我在一旁说“我替你开车回去,你这难过的样子,还咋开车。”
我们赶到守成老汉家时,老汉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看到四叔站在床前,老眼中竟迸发出一丝光彩,轻微摇一摇头,张开嘴想说句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口。“老哥,我知道,我知道。你让我给你剃干净头,刮干净脸,放心,躺着,我给你剃头”。
四叔转身取过脸盆,让守成老汉的孩子们把老汉的头轻轻抬起,下面铺上塑料袋,四叔用温开的水为老汉湿了湿头,刷了肥皂沫涂在老汉唇上唇下,然后用热毛巾盖住。一把锃亮的剃头刀轻轻刮着守成老汉的短发,剃完头放下,四叔俯下身子,一刀一刀为老汉刮胡子“老哥,我老四的手艺你放心,决不会刮破一点,闭上眼一会儿就好……”。四叔的语气像平常和老汉唠嗑,但我看到他的手微微在颤抖,他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生怕失手刮破老汉的脸。
守成老汉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回到赵镇,天已经黑了。天上云很厚,屋角上有一颗星星眨着眼睛。
我和四叔都不说一句话,只听风吹着屋脊上的草,呼呼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