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陵台下》（系列小说）文/张松

                  银 匠 娄

    娄银匠给小孙子穿戴板整，又把亲手打制的“长命百岁”银锁戴在孙子的脖子上，眯着眼左右端详来端详去，一会放在衣领外，一会又塞在衣领里，末了还是藏了进去。“来，乖乖，亲亲爷爷。”五岁的小孙子踮着脚尖，在爷爷俯下的秃脑壳使劲亲了一下。“嘿，好孙子，好孙子！”娄银匠高兴得脸放光，背起孙子哼着拉乎腔下楼出了门。

    老阳特好，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出了东门走了一截路，娄银匠就冒了汗，“乖乖，爷爷累了，自个儿走一会吧？”谁知孙子撒娇不依，娄银匠只好抹把汗再走。

    “哟，娄二爷，背着孙子去哪？”“哦，过河赶粉店集去。”“哎呦，跑这么老远，还背着孙子----搭个车呗。”“不搭，不搭！省着点。老钟。你呢？”“去买个猪崽。”“缺钱花不？”娄银匠一手伸进大襟，象要拿钱。“不缺！不缺！”对方笑着摇摇手走了。一路上遇到熟人，他总要热情地去掏钱，可总也没掏出来。

    眼见着快到金口坝了，老远就听见河水哗哗的响声。孙子问：“爷爷，这是什么动静啊？”娄二爷答：“水响声。”心里却在纳闷：今天这泗河水怎么这么大动静？翻过河堤的上坡路，一眼望见金口坝水势翻滚喧嚣，河面比往常宽了许多。娄二爷见这么大的水，一时呆住了脸。小孙子在他背上鼓踊窜腾，嘴里兴奋地喊着：“大海！好大的海哟！”

    只见河水漫过金口坝下泄，形成一道小瀑布，轰轰的巨响就来自这里。看来过不了河、赶不成集了？娄二爷正琢磨，突然看见金口坝南的河边有一条小船，他脑子一亮。又见两人立在河边说话，其中一人他认得，是书院小学的王先生----王振云。于是便背着孙子走了过去。那二人正面对泗河谈得兴起，没发觉背后娄二爷走来。娄二爷听那年轻些的男人不住称呼王振云为“先生”，还说这金口坝原来叫“金扣坝”，是因为坝上的条石之间是用铁扣接着的，后来讹传成金口坝。那男人还讲，这金口坝从隋朝开皇年间修建后，经五代十国的后周、元、明、清各朝多次维修重建。听的娄二爷直叹气：这人学问大，懂得真忒多！

    忽然，他想起了一个疑虑许久的念头，便忍不住叫了一声：“振云先生！”那二人闻声回头，王先生认得娄二爷：“这不是娄二爷吗？”“正是，正是！----振云先生来看景了？”王先生答：“我昔日的学生来看望老朽，他邀我一起乘船泛游泗河啊。”娄二爷不住称赞那人贤慧，还问他在哪里高就。王先生代答，说在省府济南水利局工作。娄二爷忍不住又问：“这位先生知识渊博，可知这金口坝的‘聚金碗’传说是真是假？”那人笑着回答：“沙里是含有微量的金，但‘聚金碗’绝无此事。千万莫要当真。”娄二爷心里不信。这时，小孙子早已忍不住，闹着要去赶集。王先生问清缘故，便让船夫送他祖孙二人过河，不收摆渡的钱。娄二爷临上船回头问了一句：我赶集回来这船还在么？那人笑答：黑风口已提了闸，恁老回来时，坝上的水早退了。恁老不见这会里比刚才水小了不少么？

    过了河下来船，背着孙子又走了四五里地，好不易到了集上。娄银匠已是一身汗，直觉得内衫贴到脊梁上，背弓得越发厉害了。放下小孙子，他捶一通腰，敞开怀，喘着，又用衣襟做扇取凉。只见集上人来车往，小商贩吆喝不断。小孙子瞪起一对杏眼东张西望，跑来跑去，娄银匠放心不下跟在后面追。

   “爷爷，我要吃柿子。”孙子跑到柿摊前喊。卖柿的汉子见到小孩，喊声更高。“不买，不买，爷爷回家给你吃糖人。”“不么，不么，我要吃么！”说着就往地上一坐，两腿乱蹬。“好，好！快起，快起，爷爷买----”一番讨价还价，说好一个钱买仨，吃完打总算账。于是娄银匠一蹲，喝着烘柿与卖柿子的聊起天来。他不住夸柿子树种得好，柿子结得又大又甜，自己活了多半辈子，头回吃这么好的柿子。直说得那卖柿子的汉子胸脯挺得笔直，差点忘了姓啥，还一口应允，一个钱给四个。十几个柿子眼见着吃完了，娄银匠立起身来说：“这位大哥，劳驾替我看着孩子，我去趟茅室。”

    娄银匠撒完尿，出了茅室。就听见大集西头锣鼓点响个不停，满集的人都翘脚跟往西看。卖柿子的也伸长脖子象捞鱼鹳。娄银匠溜过去，悄悄拉起喝得满腮烘柿汤，还在添手指头的孙子就走，一转过墙角，他忙摘了张苘（qing)叶给孙子擦嘴。小孙子天真：“爷爷，还没给人家钱哩！”“小孩子家懂么？爷爷没带钱，改明里给他。”

    又走了一截路，两只胳脯生酸，便弯腰放下孙子，忽听身后嘹亮地一声问好：“娄二爷，你早！”“早，早！缺钱花不？”一回头，他真想把舌头咽下去。“缺，二爷，缺得还不少哩！”得得的驴蹄子响，板车吱吱扭扭停在眼前。娄银匠把手在大襟里左按右摸，一副吃惊样，“哟，三兄弟，忘了带了，忘了带了，跟我回去拿吧？”“二爷好忘性哟，怕是舍不得吧？别忘了，你老还许我一条黄河四须大鲤鱼的愿哩！多咱应呀？”娄银匠笑咪了眼看着吕三，“放心，放心！一条鱼算得啥？我还要给你保红媒哩！”于是凑近吕三说：“前几天，我托东乡里的姨妹给你说了个大闺女，我先去看了看，人长得还好，就是脸太长了点，我没应，推了。凭咱三兄弟的相貌，一般的女人咱还瞧不上眼哩，你说哩？不长得水灵灵，俊俏的，咱还不要！嗳，等你定亲时，我替三兄弟打一套戒指，镯子，耳环，这戒指上镶上珠子，镯子上雕上龙凤。不收你的工钱，算我送你！”“谢二爷喽，鲤鱼我都不敢想喽。更别提戒指镯子啦！”说完鞭子一扬，“嘚！”小毛驴忽地窜了出去。

    “哎，等等，等等，三兄弟！捎个脚！”吕三一回头，“你老有的是银子，还是雇个轿吧！”娄银匠心急追车，脚下一乱，险忽跌倒。大襟里稀里哗啦滚出不少铜元和洋毫子，小孙子在一边喊：“爷爷，你不是说没带钱吗？”娄银匠一边心上恼着火：“小孩子懂么？别吱声！”一边蹲下去，象饿了一天的鸡见着米，一块一块忙着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