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
作者:陈爱莲
我对于泥土的热爱,绝不仅限于老鼠对大米的热爱,那是一种单纯的攫取和占有的幸福。我对于泥土,更多的是感激和敬重。
我的家乡在豫中南,一个平原小村。我小的时候,村子里还是以生产队为单位,土地公有,集体劳作,按出工多少(也就是工分)分派粮食、蔬菜、瓜果。那时候大部分土地种的是谷子、水稻、高粱、大麦这等作物,没有化肥,也没啥技术,产量低。通常劳作一季子,分粮食时就那一小堆儿,一布袋就撮回家了。这些粮食被母亲拿去在碾盘上碾去壳,碾碎,做成饭食,填饱一家老小的肚子。至于好不好吃,说句实话,现在提起高粱、大麦面,我还有那种喉咙被剌疼、干嚼咽不下去的感觉。那个年代,给我美好回忆的是生产队那些近村的小块土地,那里通常种的是蔬菜、红薯、豌豆等吸引小孩子的东西。我们?着篮子去剜草,却常常偷捋豌豆须子吃,嫩,甜,香,真好吃啊!吃得嘴角流绿汁儿,肚皮鼓鼓的。偶尔也去偷红薯,看到根部有土堆高高隆起,像怀孕妇女的肚子,我们就照着那棵挖下去,由于紧张、慌乱,扒出来一个就跑,害怕被看红薯的五妮爷逮着,那个老头儿六亲不认,要被他看见,撵到天边他也得把你逮回来,红薯没收不说,还得挨顿打。侥幸偷窃成功,红薯赖好洗洗泥就生吃了。有时候也掏个坑,找点树叶烧着吃,却总也没烧熟过,半生不熟的,吃着更甜。那时候的我们,真的就像瘪着肚皮乱窜的老鼠,总想从地里刨出点什么。
后来,农村生产队解散了,土地按人头分给每家每户。我们那里人多地少,平均每人才七八分地,家家都是精耕细作,连一块小坷垃也要细细捏碎,一遍一遍的锄地,剜草,不敢有一点慢待土地。农民对待土地,就像对待尊贵的客人一样,愿意拿出所有的功夫和耐心来侍候它。没有机器,没有牲口,人来拉犁。新翻出的黑黝黝的泥土,在阳光下闪着油光。低头拉犁的农民,抓一把泥土在手里碾碎,然后摸摸肩膀上被绳子勒出的那道深沟,咧咧嘴,笑了。
由于地少,人们寻找一切地点去开荒。那一年,我爷爷73岁,我奶奶65岁,他们两个在老窑厂旁边的河半坡开了几分荒地。平整的地方种庄稼,砖头瓦块多的地方种麻,最上边树多长不成庄稼,种上南瓜。庄稼熟了,爷爷在前面割,奶奶在后面打捆儿。晌午了,爷爷架着辕,奶奶拉着梢儿,慢慢地把一车庄稼运回家。麻砍到了,捆成捆,拉回去,放到门口的坑塘里,怄一段时间,剥麻,晒干,纺绳子,拧草鞋。爷爷是个慢性子,慢工出细活,他照顾庄稼就像照顾他宝贝的孙子一样,就连那几棵不起眼的南瓜,爷爷也精心侍候,旱一点,他就挑着水桶去沟里打水。为着这几分地,父亲发了几次脾气,可爷爷说啥也要亲自开这几分荒。直到我奶奶76岁那年得了重病,他们才丢下那块地。两年后,我奶奶去世。临终,她流着泪,给她的两个儿子说,她不想火化,害怕自己被烧成一把灰,她怕疼。那时候,农村火化政策刚刚开始,管得紧,我父亲和我二叔一商量,他们除了叫来了我姑这一个亲戚外,别的亲戚都不通知,不放炮,不请响器, 不许哭,半夜里和族人将我奶奶装进棺材,偷偷埋在了我们家的自留地里。我弟弟连夜开着手扶拖拉机,拉着犁,把我家的自留地犁犁耙耙,种上了小麦。当我家的麦苗齐刷刷地从地里钻出来,和邻居家的麦苗连成碧汪汪的一片的时候,我奶奶就安安稳稳地躲在麦苗下的厚土里,谁也找不到她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得到风声的火化干部跑到我们村子里打听哪块是我家的自留地,他们看看连成大片的庄稼,不了了之。后来奶奶过百天要隆坟头,父亲、二叔和我姑他们谁也找不到我奶奶的具体位置了。只有我母亲准确地找到了位置。因为她常年在自留地里劳作,她熟悉这块地就像熟悉她自己的身体一样。2010年,我爷爷99岁,无疾而终。这次,我父亲请了两班响器,大操大办,热热闹闹的把爷爷送到了奶奶身边。他们不得不感叹母亲的记性真好啊,爷爷奶奶合葬的时候,打墓的刚好贴着奶奶的棺材边挖好了墓穴。爷爷奶奶这对同床共枕50年的夫妻,又比邻而眠。
农村的葬礼,就像乡村上演一台大戏一样,引得全村甚至外村的人赶来观看。小时候,我白天夹在人群里看出殡,他们的亲人哭,我的泪也忍不住流下来。黑夜里躺到床上,想到曾经能吃能喝的笑的人,就这样被装进棺材,任由黄土一把一把的将他覆盖,从此,他永在地下,永在黑暗之中,我的泪又忍不住流下来。这眼泪,代表着我对死亡的恐惧,对生的留恋。随着年岁增长,我奶奶,我爷爷,我姐姐,我姥姥,这些我挚爱的亲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先后沉睡在泥土之下,我对死亡的恐惧越来越弱,对泥土的敬重越来越深。人们在泥土里上摸打滚爬几十年,泥土倾其所有喂养着他们,末了,泥土又敞开胸怀收容了他们。泥土之上,我们相亲相爱,泥土之下,冥冥世界,曾经相亲相爱的人,不是依然在一起吗?有亲人的地方,没有死亡。
图文无关
离开农村20多年,我在城市里穿行,坚硬的钢筋水泥常常硌疼我,我越来越想念故乡柔软膏润的泥土。我渴望一块土地,安放我疲惫的身体和灵魂。在城市的边缘,我找到了我的这块土地。房屋简陋,但一个小院承载了我所有对泥土的怀想。在院门外,我种上了烧汤花,傍晚时分,烧汤花顶开一树花苞,我仿佛又闻到了老家灶房里飘出来的炊烟味儿。院墙边上,种了几棵指甲草,未出嫁时,姐姐年年在我家院子里种几棵,夏天的夜晚,她用指甲草的花朵把指甲染红。姐姐爱美,爱生活,但她却没有承受住生活的苦难,早早地离开了我们。我种的指甲草,花朵繁茂,我不去摘她们,任她们从枝头脱落,回归泥土,泥土下的姐姐喜欢这花啊。院子周围,种上了母亲给我的梅豆角。从夏到秋,梅豆秧爬满围墙,淡紫色的花朵一串一串,从不间断。我翻开泥土,种下玉米菜,一场雨后,玉米菜小得可怜,地里却疯长出几棵牛高马大的芥疙瘩。我没有拔掉他们,同是蔬菜,芥疙瘩也有生长的权力啊!何况,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觉得妈妈腌制的芥菜丝是天下美味,不知道是人或者是小鸟掉落了一棵葵花籽在我的院子里,她居然悄无声息的长啊,长啊,面对太阳扬起了金灿灿的花盘。我常常惊诧和惊喜于这块土地赋予我的一切。我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之上,丢掉一切粉饰,身心舒展,我把汗水和希望交给泥土,泥土则回报给我丰足和快乐。
我感谢泥土,她赐给我简单快乐的生活,当尘归尘,土归土,她又用宽广的胸怀迎我到我的亲人中间,给我最后的安慰。我常常看着院子欣欣向荣的花草,人,何尝不是泥土长出来的一棵植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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