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
王青霞
小时候,听父亲讲大娘的事,像听故事一样,总感觉父亲说得有一些夸张,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娘在日常生活中,那种贤淑与善良,再次感染着我们这小一代人,她默默地付出,尽自己所能让我们生活的快乐幸福,和她在一起心里既温暖又舒服。打我五六岁,父亲怕大娘一个人寂寞,就让我和她一起睡,直至初中毕业,大娘也对我特别亲,说的有时候比我妈还亲,以至于结婚后好多年,时间长了不回娘家就想她,到现在,每每想起大娘,内心深处还是母亲般温暖。
大伯大娘是娃娃亲,十六岁大娘就嫁到我家,大伯长她三岁。听父亲说,那时候我们家也算是富庶之家,爷爷是私塾先生,我们家还有四十亩良田,生活也算是无忧无虑。可由于年年战乱不休,国民生活每况愈下,在我父亲七岁的时候,我奶奶又因病去世,留下一家老小七口人,当时大伯才二十岁,农田的事由大伯打理,所有家务全部大娘一人操持,几个姑姑比大娘小不了多少,所以,有时候不服大娘管教,很多时候把大娘气得泪眼婆娑的;还好有爷爷在,她们屈服于爷爷的威严,也不敢太放肆。只有爷爷不在家的时候,小姑和父亲会发生一些状况,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了,拿大娘撒气,大娘本来小脚就站不稳,经常被他们推倒,可大娘从来不和他们一般见识,摔疼了擦擦眼泪,站起来该干啥干啥,生活虽然清贫,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可大娘有一个无法释怀的心结,到我们家好多年了,就是养不活自己的孩子,几年里生了两三个孩子,都是一岁多就夭折了,大娘二十六岁那年,生了我哥。一家人千般呵护,万般恩宠,我哥才长大成人。由于我们家人多开销大,生活过得捉襟见肘,大伯看着弟弟妹妹们饥饿的眼神,不得不含泪抛妻撇子,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大伯离家服兵役那年,哥哥才两岁,我父亲比我哥大七岁,爷爷看着大伯换回来的粮食老泪纵横。大伯走的那天是立秋,一家人一起送大伯到村西口,大伯看着一家人留恋的眼神泪如雨下,然后拉着大娘的手说:“素花,这个家就交给你啦!”没等大娘回话转身走了,看着大伯渐行渐远的背影,再看看几个未成年弟妹,大娘擦了擦眼泪说了两个字:“回家。”
两个字是大娘接过地担当,两个字是大娘宽大的胸怀;两个字是大娘给一家人的安全感。大伯在国民党的部队服当兵,经常转战南北,打走那天起从没回过家。起初还有人给家里送点钱粮什么的,后来就音信杳无。这一家老小在大娘眼泪合着汗水中艰难度日,一个个渐渐长大了,大娘也成了他们至亲至爱的嫂娘!
自打我记事起,我们家从来没有人提到我大伯,父亲也从来不许任何人说我大娘的不是,包括我妈。记得有一次,父亲下班回来,带了一些粮食;那是从粮管所买的通销粮,那时候国民生活还相当困难,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很多家庭都吃不饱,我们家也不例外。父亲把粮食分给大娘一些,想着她一个人不需要太多,可大娘想到娘家人也在挨饿,就想送一点过去,问我妈再要点,可我妈也想给我姥姥家一点,不乐意给,妯娌俩就绊了几句嘴。我们本来就一个院子住,父亲从外面回来,看到大娘在掉眼泪,问我妈为什么,妈把事情经过一说,父亲把我妈批评了一顿,亲自带一些粮食送到大娘的娘家。为这事母亲委屈了好长时间,父亲看我妈一直放不下这事,怕气坏了身子,就声泪俱下地告诉我妈,大娘为了他们姊妹几个,在这个家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才把他们养大,现在不能再让她受委屈了。我妈本来就通情达理,从那以后妈更加尊重大娘,从此妯娌俩再没红过脸。
几十年寒来暑往,哥长大了大伯没回,哥考上大学了大伯没回,我侄子长大了,大伯依然音讯皆无。每年到立秋那天,大娘都会到大伯走时候的路口等,这一等就是一辈子,满头青丝变成了白发,娟秀的面庞爬满了皱纹,一口似玉的皓齿也所剩无几,但大娘从来没在我们面前提过大伯。自我懂事后,从她的眼神能看得出,其实大娘内心很苦,她内心那期盼与等待,无时无刻都在煎熬着她,大伯这个让她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的男人,始终也没出现。
大娘九十三岁那年,阴历七月十五是我们这的习俗,出嫁的姑娘都要回家上坟,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钱,我们姐妹几个也回家给父母烧纸,大娘看到我们高兴得不行,那天她话特别多,说说过去,说说现在。我们走的时候拉着我们的手不放,弄得我们几个眼泪汪汪的,没想到这竟是的永别;我们刚回到家,弟弟打电话说:“姐你们回来吧,大娘不行了!”等我们几个开车回来,大娘还有一息尚存,看着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我们都特别难受,大娘拼尽最后力气说出五个字:“好谋(大伯的名字),我恨你!”然后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淌下,她老人家驾鹤西去了;弥留之际她留下这五个字,囊括了一个女人一辈子的心酸与无奈!这五个字也是大娘留给我们永久的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