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栽桑
作者:陈爱莲
朋友邀我去乡下吃桑葚,我以为是她乡下老家里有棵桑树,她却说,是有人专门培植的桑园,桑葚要30元一斤呢。我吓了一跳,那如此不起眼的乡野小果子,竟然能赶上进口水果的价钱了,我不由得唏嘘不已。
我小时候,乡村里随处可见桑树,长在沟渠边上的桑树大多刺刺蓬蓬的,没有主干,长在农家宅院旁、后园里的桑树,是农民修整过的,有主干,也很粗壮繁茂,但树身上像是刀斧劈过一样,有疤。我奶奶家的后园里就有一棵这样的大桑树。桑树的花很小,我们几乎不注意花期就过了,但桑葚越来越大,却吸引着每个孩子的眼球。桑葚先是青色,然后是青黄色,接着是暗红色,最后完全熟透,变成紫红色,紫黑色。从桑葚不完全成熟时,我们就开始爬上树摘着吃,那味道有点涩、酸。等到完全成熟,我们更是三五成群去摘桑葚。那爬在树上的一边往嘴里塞那又大又紫的桑葚,一边还要折下一些果实较多的树枝,扔给那树下仰着脸等的小伙伴们。一时间,我们吃得满嘴、满身都是紫黑色的汁液。成熟的桑葚甜中带点酸,那时对于乡村的孩子来说是无上的美味。大人警告我们不要吃得太多,说桑葚火大,吃多了会流鼻血。但我们往往无法自控,自然就有吃得流了鼻血的。成熟的桑葚很容易落下,更有成群的鸟儿赶着来吃,所以我们也吃不了几天的。几天后树上只剩下桑叶,我们从树下走过,也只能咽咽唾沫了。
那时爬树的往往是我,我很讨厌桑树身上疤,弄不好会剌着身子。爷爷说,桑树身的疤叫做“气破肚”,是光武帝刘秀给气的。那会儿,王莽篡位当了皇帝,他为消除后患,派兵追杀刘秀。刘秀逃出京城,连跑了几天几夜,又饿又累,一头栽倒在路边一棵桑树底下,这个时候正是桑葚成熟的季节,一阵风刮过来,桑葚落了一地,有几个正好掉在刘秀嘴里,刘秀觉的又酸又甜,他起来一看是树上掉下来的桑葚,忙拾起来饱餐了一顿。人在遇难时得到帮助,往往感恩不尽,刘秀走的时候,对桑树发誓说:“来日我登基为君,必封你为树王!”后来,刘秀当了皇帝,他念念不忘自己的誓言,带领群臣来到当年吃桑葚得救的地方举行封树仪式。这时正值冬天,树叶都落了,什么树从表面看都一样。刘秀也有些大意了,把长在桑树一边的椿树封了王。刘秀错封了树王,桑树越想越生气,到最后气破了肚皮,留下一条裂缝,成了“气破肚”。
噢!怪不得,桑树身上几乎都有疤呢,原来不是外伤,是内伤啊。不过桑葚能救人一命,我们对桑树又多了一份崇敬。
这些年,乡村的桑树越来越少了,几乎绝迹,谁家的孩子养了蚕要找几片桑叶,恐怕要跑遍几个村子的沟沟渠渠。我很奇怪这个现象,桑树都去哪儿了?父亲告诉我,农村有句俗话叫“前不栽桑,后不栽柳。”“桑”同“丧”谐音,出门遇丧事不吉利,“所以你看,没有一家门前种桑树的。”我回想一下,的确如此,桑树都种在屋后或者宅院旁边。父亲说,桑树长的慢,材质结实,不易弯曲变形,前些年人们种桑树,是要用桑木来打造架子车棚、马车棚的,桑树叉子能做杈把儿、木锨把儿等等,耐用。这些年农村都机械化了,干活儿有摩托三轮、拖拉机、收割机,架子车、马车被淘汰了,杈、木锨这些打麦的工具也几乎不用了,桑树也就没了多大用场,慢慢就淘汰了。“现在农村主要种杨树和桐树,长得快,直溜,也有人来买。别的像桑树,槐树,榆树,楝树,楸树,构树……这些乡村杂树慢慢就退出历史舞台了。”父亲说起来这些渐行渐远的乡村杂树,也不由得一番感叹。
桑树真的要被乡村淘汰了吗?我内心的遗憾一点点延伸,思绪也一点点延伸。五千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就在中原大地上栽植桑树,桑在中国古代有极崇高的地位。《礼记.内则》记载:“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就是说用桑木枝弯成的弓弦上搭六箭,分别射向东南西北和上下(天地)六方。这是一个以中央统御六方的意象。《诗?小雅?小牟》记载:“淮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见了桑梓引起对父母的思念,所以起恭敬之心,桑梓即指家乡。《诗经》中还有很多写“桑”的篇目:《卫风.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鸠食桑葚而醉,女子用情过痴,也如饮醉而伤身,此句真是又有趣又让人难以忘记。《汾沮洳》:“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意思在那汾水河流旁,来此采桑心欢畅。瞧我那位意中人,貌若鲜花朝我放。当官的哪能比得上……在《诗经》时代,桑林已经有了特殊的象征意味,或者说,已经有了一个文学的“桑林”。脍炙人口的汉乐府《陌上桑》中: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美女罗敷采桑的器物如此精致华美,是为了衬托她心灵的高贵和美好。陶渊明的“鸡鸣桑树巅”和唐孟浩然《过故人庄》中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则给我们描绘了一幅淳朴恬淡的田园生活画卷,每每读起,令人心醉。
可以说,桑,从古代开始就和我们的生活如影随形,人们采桑养蚕,剥茧抽丝,制成了轻便柔韧的丝帛,因此人类的生活品质得到极大的飞跃,就是今天也绝没有超越比丝绸更高贵的衣材。丝绸衣服闪耀的光泽,应成为中国文化的永恒旋律。“落花入领,微风动裾”,这就是丝绸衣服的感觉。若没有桑,没有丝,何来“丝绸之路”?中国文化也就少了一份优雅和温柔吧。
具有如此悠久历史的桑会淡出人们的生活、淡出人们的记忆吗?我随口问正上初二的儿子:“周末我们一起去摘桑葚吧?”“桑葚是什么?”他脱口而出,一片茫然。“你不是背诵过鲁迅的《三味书屋》吗?紫红的桑葚,高大的皂荚树……?”“我会背,但我压根不知道什么是桑葚,什么是皂荚树。”我一时茫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些曾经在农村司空见惯的树木如今却让越来越多的孩子“不识庐山真面目”了。是大自然的优胜劣汰吗?若干年后,我们是不是只能从古籍中去找寻桑树的踪影?“宅边青桑垂宛宛,野蚕食叶还成茧”,“桑,蚕,茧”对后代来说会不会变成遥远的传说?绿树环绕的村庄少了桑树,会不会缺少一点点乡村古韵?
如此看来,有人专门培植桑园,应该感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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