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陵台下》（系列小说）文/张松(五)小来娘

（丁卯）

                 小 来 娘

小来娘命苦，打两岁起，就离开了爹娘。那是民国十年间的事了。那年大旱，刚满两岁的小来娘和她四岁的哥哥，跟随爹娘逃荒，她爹挑副担子，一头她坐，一头她哥哥坐。从宁阳的大山里一路逃荒到了古城。可谁知，天意弄人，四岁的哥哥得了重病，爹娘没钱给哥哥治病，狠狠心把她卖给了东关一家开杂货店的王老板家，从此便音信全无。她后来知道，爹娘只给自己留了一个小名----菊儿。

菊儿从此成了王家的养女。她长得俊俏、心善嘴甜，一笑俩酒窝，眼眯成俩月牙，说话声音象铜铃铛。又爱笑，爱哼个曲，唱个小调，特招人喜欢。王家有个儿子，叫王文祥，比她大三岁，小时俩人哥哥妹妹的互相叫，等到菊儿十七岁那年，两人便圆了房，可平时还是习惯哥哥妹妹的喊。民国二十六年上便有了儿子王小来，菊儿也变成了小来娘。

这一年，日本鬼子一枪未放就占了古城。这鬼子兵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后几年，小来的爷爷因为不服伪政府管治，被捉到宪兵队，从此便下落不明。如今日本投降了，小来娘又去现政府询问，政府办事的人说不清楚，小来娘缠得紧了，答应帮助调查。小来娘能黏糊，天天去问，把个政府办事的人逼得见她就躲，急得直喊：那日本鬼子也没来我这登记呀！末了，还是没有消息。

今天，小来爹出门进货。小来上了学堂。小来娘又打算去探问一下，刚准备出门，就看见以前鸡蛋加工厂的工友，比她大八岁的唐嫂挪着一对小脚走了进来。“菊儿，在家呢？”“唐大嫂，你好啊！今天没出街去卖糖球？”“没。今里老远没听见你唱腔哎？”“今里没心情。----不过，唐嫂想听，我就能唱。”“别驾，别驾！我可没壮馍来换。”说完，哈哈地笑了。小来娘一听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说到这，还有个故事。那时小来娘十二岁，有天挎着一箢（yuan二声)子，替王家送小货，迎面碰上了南关孔善人的大儿子孔德轩，那孩子小名叫拴住。那拴住看见她就拦住路不让走，一边嘴里嚼着壮馍，一边嘴里咕咕噜噜地说：“菊儿，唱个曲听听！”“俺不想唱！”“你唱个给俺听听吧！俺给你壮馍吃！”她看着那又香又白的壮馍，吞了口口水：“好吧，你先给俺一块！”拿到壮馍，她就唱了一曲《七仙女》，然后看着愣神的拴住，她想到了文祥哥，于是一把把拴住手里的另一块壮馍也夺了过来。拴住着急，她就说：欠着你的，明天再给你唱一曲吧！后来长大了，孔德轩遇着她就揭调说：嫁给俺吧，你还该着俺的壮馍唻！她就着急忙乱地回答：俺不嫁你！俺那是用唱曲换来得！这事后来被街坊邻居传为了笑谈。

“唐嫂，今里来，你还有么事儿吧？”唐嫂顿了顿：“听说你公公和那些关宪兵队的人，后来被送招远金矿下井去了。”小来娘一惊：“啊！那可真悬乎吔！”眼见着泪就下来了。虽是公公，却像亲爹一样。“你别着急，兴许不久就有消息了。”唐嫂劝完她又聊了一会就起身要走，小来娘忙站起来送唐嫂出门。

二人刚跨出门槛，就看见一个人躺在门外。只见那人衣衫破烂，头发蓬乱，身体枯瘦，昏迷在地。“这是什么人？要饭的？饿晕了？这年头逃荒要饭的越来越多了。”“咱们不也是逃荒出身的？听说西乡里又饿死多少人！”小来娘说完弯腰去扶那人，顺手摸了下那人额头，“呦，这么烫！”看那人脸黢黑，人又瘦，满脸麻子，三十多岁的模样。“唐大嫂，你帮忙看会人，我去请申大夫！”

经申大夫治疗，这人清醒过来。说他是打招远来，受人之托来找“王记杂货店”的王文祥。这人一路又累又饿，加上以前的旧伤病复发，就晕倒在店门口了。小来娘一听，忙问是何人所托？来人一讲，果然是小来的爷爷王有礼。小来娘还没来得及高兴，来人又告诉她，王有礼伤了腰，卧床不起，人在招远哩。听到这，小来娘又一阵伤心。

唐嫂在旁一边劝着安慰她，一边问来人，家是哪里，怎么认识小来爷爷的？来人叹口气，慢慢道来：“我是宁阳堽城坝人，我叫李石头。”说着瞧了一眼小来娘。“我民国二十八年在外做工被日本人抓了伕，给送到招远金矿做苦力。我和有礼叔住一间窝棚，平日里他常关照我，我爷俩无话不谈----”说到这，李石头盯着小来娘看：“你小名叫菊儿？两岁时卖到王家？”小来娘点了下头。“菊儿，我是你亲哥石头！”小来娘吃了一惊！呆住了。李石头一五一十地把这经过全讲来出来。

原来，李石头一家早年逃荒到古城后，李石头就得了重病，烧得厉害，可无钱看病，眼见就没命。他爹没法，只好往菊儿头上插了一束草----卖女救子。正好王有礼出门进货看到，他问明了情况后，把进货的六块银元都给了李石头的爹。还留下话：先救孩子，这女儿就算我替你养着，等你家里宽裕了，再找我带回去。我住古城东关大街，我是王记杂货店王有礼。我有一个儿子，大这闺女三岁。请放心，我一定把她当亲闺女养着。石头爹娘千恩万谢。

后来石头的病看好了，可落了一脸麻子。再后来，石头爹娘带着石头奔泰安去投靠亲戚。石头慢慢长大了。爹总是在他跟前念叨这事，要他记住王家的地址，将来有机会报恩。谁知后来在金矿竟然遇上了！石头和王有礼先后被鬼子送去采矿，每天缺吃少喝，累死累活，挨打受骂，还有鬼子和狼狗管着。他俩平时无话不聊，一天歇工闲唠家常，突然发现石头的妹妹就是有礼收养的菊儿！两人那个激动呦！一边是恩人，一边是难友，从此相依为命。没多久，有礼在井下被矿石砸伤了腰，不能动。石头担心鬼子把他扔到万人坑喂野狗，就冒死在工友帮助下，背着有礼叔逃出虎口。

听到了这，唐嫂安慰着不停流泪的小来娘说：“这真是老天有眼，眷顾好人！哎，说书唱戏都没这么巧！”小来娘一手拉着石头，一手拉着唐嫂，左右看看，嚎嚎淘淘地哭开了，一会哭了几声，又一会笑了几声，拖着腔就像唱曲：“俺这是高兴呀……，俺这是高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