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洒满星光的日子
李晓斌
将明未明的凌晨六点,天空是一张浸透了油的纸片儿,半透明却看不透彻。疏落的星子点缀在那纸片上,最大最亮的一颗自然是东方的启明星。此时的月亮如同妇人苍白的脸,没有了光亮。有时,会有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天边滑过。
一条七扭八拐的老巷子,房子都是顶多两层的矮瓦房,有的伸手就可以摸到屋檐。巷子里一片寂静,没有路灯,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窗内黑糊糊的,间或传出一些鼾声或是呓语。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脚高一脚低,十分熟悉地穿过鹅卵石铺就的古旧巷道,摸索步行几百米,到了菜市场。
一般情形下,我的同事也就是我的师傅小史(他比我大十岁,大家都称他为小史,如今已经作古多年了,令人哀恸。)比我上市场的时间还要早些。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拖出了沉重的磅秤,等候屠夫将猪肉放上去过磅。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查验猪肉,加盖验讫章,依据过磅猪肉的重量收取管理费。我们必须和屠夫上市的时间一致,否则,屠夫开秤卖了肉,就会流失管理费。猪肉的管理费占据了整个市场管理费的大头,也就成了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早市之后,回家吃过早饭,我们又上市场管理副食、蔬菜,还有街道上的其他摊子。
我之所以对于上早市路上的星空有所观察,是因为小史家的春联总是由我书写;他用小纸条自拟了若干副对联,记得老是“披星戴月巡市场”之类的句子。是的,我们在天空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活跃在市场上。那时候的工商制服是灰色的,就像黎明时分半明半暗的天空,上面缀满了金黄的大扣子。凌晨摸黑出门,与其说是披上钮扣闪耀着金属光芒的灰色制服,还不如说是披上一件星星衣裳,戴上一轮月光斗笠。
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进入工商系统的我,对于工商的认识,是从菜市场开始的。那个菜市场原本是座老祠堂——占地面积很大的李家大祠。李姓是县城第一大姓。解放后,大祠被政府征用,拆了砖墙,只剩下林立的粗大木柱支撑的泥瓦顶棚。砌上一排排的水泥界墩,分隔几个区域,原本庄严肃穆、敬祖议事的宗祠,就成了热闹嘈杂的菜市场。
狭小破旧的菜市场越来越老态龙钟。日益增多的小商品摊点就挤在街道上。当时小县城还没有城管,工商所要兼管街道上的临时摊点。要遏止临街摆摊,实在有些头痛。堵不如引导,于是,工商所从银行贷款,制作铁架售货亭100间,安放在县城解放街两旁,形成小商品一条街。在管理菜市的同时,又得监管小商品市场,我们更忙了。
后来,售货亭都搬迁到了县剧院旁边。上世纪八十年代,兴起一股艺人四处走穴巡演的风潮,歌舞团来了一茬又一茬。有人为了省几个钱,直接踩在售货亭的棚顶上扒住剧院的高窗观看。于是,我们晚上就得加班照看售货亭。三十多年前的县城,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萤火虫在空中到处飞。剧院窗口漏出的光线黯淡,透出的歌声却一片嘹亮,分贝调得很高,已经成为噪声。我们守着那些棚子,听着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聊天,抽烟,看星星看月亮看游动的点点流萤,饱受蚊虫的叮咬。
因为职业的习惯,不管到哪里,我都爱上市场转转,不为别的,就看那芸芸众生,看那尘世万象。市场是有欲望的,它承载着人丁兴旺、财源茂盛的梦想。散市之后的市场,肮脏、瘪塌,宛如无人顾及的乞丐婆。而当有了攒动的人流、欢畅的物流,市场便兴奋起来,精神焕发。巡查市场,我是在与它交流沟通,倾听它的呓语,触摸它的心跳,这也是乐趣。不过,年青人总有一颗驿动的心。于是,在离开校园多年之后,我到省城脱产学习,去寻找自己的梦。

毕业回来,所里依然安排我上市场。那时候,县局贷款上百万在琴水河边征用了一家破产工厂的老厂房,新建了两个顶棚市场。小史就住在市场上一幢老房子的楼上。上楼的木板梯是露天的,日晒雨淋,已经朽坏了。不过,市场环境稍有改善,面积也大了好多。上市场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所里增派了好几个人管理市场。我还是每天起早摸黑,披星戴月,继续与引车卖浆、三教九流打交道,给一位姓蒋的协管员打下手(蒋也过世多年了,真是人生苦短啊)。市场上的商贩知道我读了书,就请我写招牌。
而今,工商部门贷款建市场的事情成了永久的往事。家乡的农贸市场都是老板开发的,仅剩一座乡下的老集市产权还在工商局,也是由私人承租经营,经营权与所有权剥离了。菜市的管理演化成了物业管理。他们也穿制服,灰色的保安制服。2015年,工商局已经与质监、食品药品监管等单位合并了,成立了市场监管局,依然履行市场监管的职能,却再也不必为商贩哪个摊子没摆平、市场哪块瓦片漏雨而操心了。
在菜市场工作了近十年,正值我青葱般鲜活的年龄。如今,我已经成了中老年人了。也许,爱回忆一些陈年旧事就是衰老的象征。那时候,我是那样的年轻、单纯,每天起早贪黑,工作虽然辛苦,生活却简单、热闹、快乐。时至今日,我依旧认为,菜市场是正能量很足的地方,正如菜是给人能量的,那段经历给了我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