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碾子和石磨
大凡来过陕北并且深入到陕北民俗村落的旅人,一定会被陕北的黄土大塬的雄浑、陕北散布村落的古朴、陕北窑洞的温暖而感动,会留下一些深刻的印象,对于那些偶尔散落在村中院落的碾子和石磨也肯定会有一些印象的吧。我陪过许多搞摄影的朋友去陕北农村采风,归来交流照片时,总会在他们的相机的存储卡上寻找到石磨和碾子孤独的踪影。
如果说繁华的都市彰显的是一种红尘迷离的喧嚣,名山大川勾勒出的是一种自然瑰丽的风景,民俗村落也是一种醇厚朴实的写真风情,那些在民俗村落里随意散落着的石碾和石磨便是另一种无言而又的深沉的景致了。这些散落在村居间的石碾、石磨如今大都和这些业已衰落的村庄一样静静的沉寂着,诉说着一个村庄昔日曾经人气旺盛的时光,见证了村民们的生息劳作。两块三块浑厚滚圆的石头组合,就承载了一个村庄变迁的历史沧桑和厚重。

在乡下石磨或者碾子的来历大都比较古老,面对着这碾子,早已找不见当初打凿时候清晰的痕迹,闻不见青石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山野气息,只能感受到被岁月抚平的光滑的犹如砂纸打磨过一般的石磙子和碾盘。即使是那盘石磨,也显露出的是被日子和粮食磨合的不再清晰的斜痕。早先时大村落里的碾子和石磨,不外乎是村子里光景比较殷实的大户人家为了积德,为自家方便也为村人们生活的方便,花钱请来专门錾刻旋磨的石匠打凿的。

那时候一个会旋碾子凿石磨的石匠,在农村是和一个会木匠活的木匠一样,是极受十里八村的人抬举的。记得九几年去安塞沐浴村搞陕北民歌采风的时候,遇到一位八十多岁的郭大爷,穿着清洁,身板硬朗,精神矍铄,一辈子没有婚娶,过日子全靠五保和村子里众乡亲的帮衬。郭大爷年轻时是一位棱格铮铮的后生,先是一个行千里路,吃百家饭的走三边的赶牲灵后生,一表人才。用老郭的话说“当后生的时候没受过!”后来大户人家的牲灵队被合作了以后,老郭已经跑野了的心却再也收不回来了,于是就又学了旋碾子凿磨的手艺,背着一袋子石匠工具又行走在黄河沿岸,干起了旋碾子凿磨的营生“嗨,赶牲灵当石匠,一满就让人抬举者,也没受过!”老郭抽着羊腿吧做的旱烟锅说着,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你吆你的骡子我开我的店
来来回回咱们常见个面
土茆上毛驴不过河
山里下来我的三哥哥
三哥哥大洋多
少贪干妹子多贪我
三哥哥来了就盛(住)着
奴家给你扫槽喂骡子
......
树叶落在树根底
忘了额(我)妈额大也忘不了你
一口噙住妹子舌尖尖
好像冰糖一样甜
骑个骆驼抱只鸡
高的高来低的低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
面对面睡下还想你
......
郭大爷一肚子民歌,最善于唱的还是信天游和酸曲,一唱起来老郭就好像又回到赶牲灵当石匠的后生时代了。
石磨历史久远,最初叫硙(wei),汉代才叫做磨。用于把米、麦、豆等粮食加工成粉。磨是用两块有一定厚度的扁圆柱形的石头制成磨扇。下扇中间装有一个短的立轴,用耐磨的铁制成,上扇中间有一个相应的空套,两扇相合以后,下扇固定,上扇可以绕轴转动。两扇相对的一面,留有一个空膛,叫磨膛,膛的外周制成一起一伏的磨齿。上扇有磨眼,磨面的时候,谷物通过磨眼流入磨膛,均匀地分布在四周,被磨成粉末,从夹缝中流到磨盘上,过罗筛去麸皮等就得到面粉。北方大部分地区麦黍等粮食脱壳、去皮时使用石碾子,碾子由碾台、碾盘、碾滚和碾架等组成。碾盘中心设竖轴,连碾架,架中装碾滚子,多以人推或畜拉,通过碾滚子在碾盘上的来回滚动达到碾轧脱壳的目的。在黄土在黄土高原使用石碾或者石磨多以畜力,给牲口套上套簧,戴上“蒙眼”,由一根木棍衔接套簧与磨盘,驱使牲口沿着磨道环形拉动。
碾场或者磨场大都是选在村头或者村中开阔的地场,旁边几乎都会有一二株古槐,既可以在炎热的夏天遮阳庇荫,也便于拴放拉磨的牲口。乡下人一般动用石磨石碾,大都是新粮下来或者为了给婚丧嫁娶和家里来了客人准备新鲜的面食。有人家在磨场忙活,邻居们就知道主家有了需要招待的事体,自然会走来帮忙。在古槐树的浓荫下,就会看到几个穿着碎花褂子,扎着长辫子的婆姨女子忙活的身影。有往磨盘上舀倒粮食的,有用细箩在笸箩上箩面粉的,动作娴熟别致。一边干活,一边数落着家常,也有的嘴里就哼唱着《兰花花》:
青线线,蓝线线,
兰格英英的彩。
生下一个兰花花,
实实的爱死人。

到了腊月天,使用石磨和石碾都是要提前排队预约的,在古槐树上会挂出一块小木牌,没有人上门登记,要使用的人家到了磨场在古槐树的木牌上顺序填写上自己名字,轮到自家就去使用,拿得出饲料的人家可以给拉磨的牲口也得准备下一些精饲料,可以到生产队借牲口使用,拿不出的就得人力推压了。整个腊月天,硷畔上的碾场和磨场都会发出“吱扭扭”“轰隆隆”的推碾子拉磨的声响,自然空旷,充实祥和的气氛一直会延伸到腊月底。
小时候最喜欢的美味是母亲在碾子上压榨出来的鲜韭菜花。每每到了韭菜开花的季节,母亲就会买许多
许多新鲜的韭菜花,淘洗过后,晾去水分,然后和新鲜的青辣椒、红辣椒一起加一点盐在碾子上压榨,压榨时候母亲还会特意添加几颗青苹果,味道更佳。压榨好的韭菜花,储存到一个个大黑瓷罐子里,鲜鲜辣辣的味道里面参杂着青苹果清甜,够我们佐餐下饭好几个月的。粗茶淡饭因了这一味含着母爱的调料,陪伴着我走过儿时岁月,童年的美味记忆竟然就是来自一盘石碾。
碾场和磨场也常常是村人们聚会消遣的场所。盛夏时节,古槐如伞,遮挡了炎热。到了饭口,男人们就自然而然的端了海碗来到磨场,一边呼呼噜噜吃饭,一边拉扯着外面的见闻,交流着庄稼地里活计和营生的安排。女人们说着家长里短,不时拿眼睛瞟着自家的男人,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见男人碗空了,急急的接过碗回门舀饭。孩子们端着碗,边跑边逗着跟在屁股后面撒欢的秃尾巴狗。傍晚时分,人们又会自然聚集在磨场,男人们抽着烟,说着冬闲出外打工赚钱的闲话,女人们拿着针线活,不时给男人的茶缸子续着热水。几个碎女子在磨盘上抓着羊骨托(一种游戏),还有秃小子(男娃)就在磨盘上睡着了,嘴里流着长长的涎水。

夜浓了,茶淡了,人也就散了。乡下人的日子就是从磨眼慢慢的流进去,被磨的粉粉碎碎的从两扇磨盘间原汁原味的流淌出来;乡下人的日子是被摊在碾盘上,让碾子轱辘压的细细薄薄的,拉伸延长着;乡下人的日子就是围绕着碾子和石磨被人被牲口踩踏出来的圆圆的磨道,磨出黑夜和白天,磨出一天天一年年日子的轮回,朴实的就像铺满山坡阳洼上的阳光。

一盘石碾、一台石磨见证着一个村子的时光变迁,现在再去寻找那些记忆中的村庄,昔日的土窑洞已经鲜有人住了,人们大都迁移到沿着国道统一新修建的新农村建设的新居所,石碾和石磨也成了为数众多的“农家乐”院落里的装饰品。昔日要用来生活的石碾石磨自然也就被电磨代替了,和那些被遗弃的土窑洞一样,只能默默沉淀着那些曾经的历史,诉说着昔日淳朴的乡情。
有云从磨盘上飘过,有风从碾盘上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