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流水辞·第五》 暗流:私藏书信事件
更深夜静时的一星火
四月初一的清晨,苏州城是在雨声中醒来的。
不是江南惯有的绵绵细雨,而是骤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瓦檐上,噼啪作响,像千万颗玉珠同时迸裂。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在沈宅的庭院里汇成一道道急流,冲刷着青石板上的苔痕。
镜如坐在梳妆台前,看着窗外雨幕发呆。碧痕正为她梳头,手中的犀角梳一下下划过长发,发出细密的沙沙声。今日要去舅母家贺寿,本该早起准备,可镜如的心却像窗外被雨打乱的池水,涟漪层层,不得安宁。
她的目光落在妆匣底层——那里压着两张纸。一张是东吴学堂夜校的报名表,纸角已经微微卷起;另一张是素筠今晨托人悄悄送来的字条,只有八个字:“今夜七时,勿忘初约。”
初约。是啊,一个月前在虎丘山下的约定,在那个晨雾未散的清晨,在蔡元培写下“人”字的教室里。那时她填下报名表,心里鼓荡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热情,仿佛那一笔落下,便是与旧世界的诀别。
可如今,雨这么大,舅母的寿宴推脱不得,母亲一早就让管家备好了礼——一对定窑白瓷瓶,一卷她亲手绣的《麻姑献寿》图。所有的路似乎都指向一个方向:做一个顺从的女儿,一个合格的闺秀,一个将来能匹配顾家的媳妇。
“小姐,梳好了。”碧痕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镜如看向镜中。牡丹髻梳得一丝不苟,簪了赤金点翠花簪,耳垂上缀着珍珠坠子。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可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像困兽。
“碧痕,”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自语,“你说,若一个人心里想往东走,脚下却只能往西,该如何是好?”
碧痕愣了愣,小心答道:“那……那便先往西走,等时机到了,再折向东?”
“若永远没有折返的时机呢?”
丫鬟答不上来了。她只是个十四岁的丫头,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打碎茶盏被嬷嬷责骂,哪里懂得小姐心里这些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镜如也不再问。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雨水立刻溅进来,打湿了窗台。她看见园子里的玉兰树在风雨中摇晃,那些残存的花瓣被无情地打落,混入泥水里,很快失了本色。
就像她一样。被时代的雨水打落,被家族的土壤吞没,最后连自己原本的颜色都不记得了。
“镜儿,”母亲周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该动身了。雨大,路上要多费些时辰。”
镜如深吸一口气,关上窗。转身时,脸上已经挂起了得体的微笑——那是她练习过无数次的,弧度、深浅、持续时间都恰到好处,像一副精心打造的面具。
马车在雨中缓缓前行。车轮碾过积水,溅起高高的水花。镜如和周氏同乘一车,母女俩并肩坐着,却一路无言。周氏闭目养神,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嘴唇微动,默诵着什么经文。镜如则一直看着窗外——雨幕中的苏州城变得朦胧,街景、行人、店铺都像隔着毛玻璃,虚幻而不真实。
经过东吴学堂时,她的心狠狠一揪。红砖建筑在雨中静默着,窗户紧闭,像在沉睡。但今晚七点,那里会亮起灯,会有人声,会有女子坐在教室里,学习那些能改变命运的知识。
而她,可能在舅母家的寿宴上,听着七大姑八大姨的闲话,陪着笑脸,说着违心的祝福。
“镜儿,”周氏忽然开口,眼睛仍未睁开,“顾家昨日递了帖子,邀我们十五去虎丘品茶。顾公子特意提了,想与你讨论文徵明的字。”
镜如的手指在袖中蜷缩:“是。”
“顾公子对你很是上心。”周氏终于睁开眼,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这是你的福分。顾家家风正,顾公子又有才学,将来必成大器。你要惜福。”
“女儿明白。”
“你明白就好。”周氏重新闭上眼,“女子这一生,最重要就是嫁个好人家。父母为你选的,总不会错。”
马车在雨声中继续前行。镜如觉得车厢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稀薄得她几乎要窒息。她悄悄掀起车帘一角,让雨水的湿气透进来。凉意拂在脸上,才让她稍稍喘过气。
舅母家到了。
寿宴比想象中更冗长。女眷们聚在后花园的暖阁里,炭盆烧得旺,熏得人昏昏欲睡。话题绕来绕去,无非是儿女婚事、家长里短、衣料首饰。镜如坐在母亲身边,微笑着,应和着,偶尔说一两句得体的话,赢得长辈赞许的目光。
可她心里在数着时辰。未时,申时,酉时……离七点越来越近。
酉时三刻,寿宴终于散了。雨势小了些,转为绵绵细雨。镜如扶着母亲上马车时,天边已经泛起黛青色,夜晚将至。
马车行至半路,镜如忽然按住了腹部,眉头紧蹙。
“怎么了?”周氏关切地问。
“许是吃了些冷食,胃里有些不舒服。”镜如的声音虚弱,“母亲,能否让车夫绕道去仁济堂?我想抓副药。”
仁济堂在城西,离东吴学堂只有两条街。周氏犹豫了一下,见女儿脸色确实苍白,便点了点头:“快去快回,让碧痕陪着。”
马车改道。镜如的心跳得飞快,掌心全是冷汗。她从未对母亲撒过这样的谎,可此时此刻,有一种力量推动着她,让她不得不这么做。
仁济堂到了。镜如下车时,腿都有些发软。碧痕扶着她走进药铺,老郎中把了脉,开了副温和的方子。抓药需要时间,镜如对碧痕说:“我在这里坐着等,你去斜对面的文宝斋看看,替我买一刀宣纸,要徽州产的。”
碧痕迟疑:“小姐,太太让奴婢陪着您……”
“就在斜对面,几步路而已。”镜如的声音不容置疑,“去吧。”
丫鬟只好去了。镜如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立刻起身,对抓药的伙计说:“药先放着,我稍后来取。”说完,她快步走出药铺,拐进了旁边的小巷。
雨还在下,细细密密的,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她没有打伞,就这么在雨中奔跑。绣花鞋很快浸透了水,每一步都踩出“噗嗤”的声响。巷子又窄又暗,青苔湿滑,她险些摔倒,扶住墙壁才稳住身子。
东吴学堂就在眼前了。夜色中,三楼的一扇窗户亮着灯,昏黄的光晕透过雨幕,像灯塔,像指引。
她跑到学堂侧门,门虚掩着。推门进去,里面是一条昏暗的走廊,尽头传来隐约的读书声。她循声走去,在第二间教室门口停下。
透过门缝,她看见了张静。
张静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一本《三字经》,正领读:“人之初,性本善……”台下坐着二十几个女子,年纪从十几岁到四十多岁不等,衣着有的光鲜有的朴素,但都仰着头,认真地跟着念。
镜如的目光扫过那些面孔。有她晨间见过的老妇人,有梳着元宝髻的少妇,还有两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光——那是求知的光,是渴望改变的光。
她推门进去。轻微的响动引得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张静看见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示意她找个位置坐下。
镜如在最后一排的空位坐下。身边的妇人约莫三十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上有厚厚的茧子。她冲镜如友善地笑了笑,将课本往她这边挪了挪。
“今天我们学《三字经》前四句。”张静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人之初,性本善。’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每个人生下来的时候,本性都是善良的。不论男女,不论贫富,都是一样的。”
一个坐在前排的少女怯生生地问:“先生,那为什么女子不能考功名?”
教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张静。
张静放下书,走到讲台边沿:“这个问题问得好。不是女子不能,是现在这个世道不让。但世道是会变的。三十年前,女子连学堂都不能进;三十年后,也许女子就能考状元了。”
“那要等多久啊?”另一个妇人问。
“多久?”张静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更久。但我们不能等。我们要读书,要识字,要明白道理。这样当世道变的时候,我们才能抓住机会,才能不让我们的女儿、孙女再问同样的问题。”
镜如听着,眼眶发热。她看着台上那个站得笔直的女子,看着台下那些在昏黄灯光下努力辨认字迹的面孔,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希望”。
这不是空泛的口号,不是遥远的理想,而是一个个具体的、微小的行动:今夜冒雨来上课,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读懂一份契约,算清一笔账目……
课间休息时,那个蓝布衫妇人凑过来:“姑娘是第一次来?我姓王,在纱厂做工。”
“我叫沈镜如。”镜如小声说,“您……做工还来读书,不累吗?”
“累啊。”王妇人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但更累的是不识字。上个月发工钱,工头少算了我两百文,我不认得数,白白吃了亏。从那天起,我就发誓要识字,要会算账。”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本翻得卷了边的《千字文》,还有一支秃了毛的毛笔。
“这是我家小子用剩下的,我讨了来。”王妇人粗糙的手指抚过书页,“每天晚上放工后,我在油灯下学一个时辰。我家那口子说我瞎折腾,我说,我就是要折腾,折腾出个人样来。”
镜如看着她眼中倔强的光,忽然觉得自己那些烦恼多么渺小。她至少衣食无忧,至少能坐在明亮的闺房里读书写字,至少……还有选择。
“姑娘,”王妇人压低声音,“我听说,张先生明年要开女子诊所,招护士学徒,管吃住,还教医术。我在攒钱,想去试试。”
“护士?”
“就是帮着大夫照顾病人的。”王妇人眼里闪着光,“我娘是生我弟弟时死的,接生婆不懂,生生憋死了。我要是会医术,就能救像她那样的女人。”
镜如的心狠狠一震。她想起张静说的那些死于生产的妇人,想起那些被缠足扭曲的骨盆,想起自己那双正在慢慢恢复的脚。
下半节课,张静教了简单的算数。从一加到十,再到一百。镜如看着那些从未拿过笔的妇人,笨拙地握着毛笔,在草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数字,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她们中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学不会复杂的诗词歌赋,但她们在学算数,学记账,学那些能让她们在世上站稳脚跟的东西。这是另一种尊严,另一种力量。
课结束时,已经戌时三刻。雨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出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女子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有的提着灯笼,有的结伴而行。
镜如走在最后。张静叫住了她:“沈小姐,请留步。”
教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张静关上门,走到镜如面前:“今日你能来,我很高兴。”
“我……撒了谎。”镜如低下头,“骗母亲说去抓药。”
“我知道。”张静的声音很温和,“第一次总是最难的。但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撒谎。”
镜如抬起头:“张先生,您说女子能自立,能行医,能做很多事。可若家里不同意,该怎么办?”
张静沉默了片刻,从讲台上拿起那套手术器械,轻轻擦拭着银色的表面:“我十六岁时,家里要将我许配给一个五十岁的盐商做填房。我不愿,说要读书。父亲打断了一根藤条,母亲跪下来求我。后来我逃了,逃到上海,在一家教会医院做杂工,偷偷学认字,学护理。用了八年时间,攒够了去日本留学的钱。”
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但镜如听出了那平淡背后的惊涛骇浪。
“很苦,”张静看着她,“非常苦。冬天睡在医院的走廊里,冻得手脚生疮;为了省下一个铜板,一天只吃两个馒头;因为不识字,被大夫骂得狗血淋头。但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逃,我现在就是某个盐商府里的姨太太,整天算计着争宠夺利,生一堆孩子,然后老去,死去,像从来没活过一样。”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张静脸上。那张并不算美丽的脸上,有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辉。
“沈小姐,”她说,“我不是劝你逃。每个人的路不同。我只是想说,选择权在你手里。你可以选择顺从,也可以选择反抗;可以选择安逸,也可以选择艰难。但无论选哪条路,都要想清楚:这是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镜如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不是悲伤,不是委屈,而是一种被理解的释放。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人对她说:选择权在你手里。
“谢谢您,张先生。”
“叫我张静就好。”张静笑了,“下周三,我们学《妇女卫生常识》,讲女子身体的构造,讲如何照顾自己。你若能来,最好。”
镜如点头。她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个……是我自己做的。”
张静打开,里面是一方绣帕,素白的绸子上绣着几株兰草,旁边绣了一行小字:“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绣得真好。”张静小心收起,“我会好好珍藏。”
镜如走出学堂时,月光已经洒满了街道。雨后的空气清新冷冽,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她没有立即回仁济堂,而是沿着河岸慢慢走。
河水在月光下泛着银光,静静流淌。她想起白天在舅母家听到的那些话,那些关于婚嫁、门第、嫡庶的算计,忽然觉得遥远得可笑。
是的,她可能还是要嫁给顾维钧,可能还是要生活在深宅大院里,可能还是要面对那些她不喜欢的人和事。
但她知道,从今夜起,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的心里有了一盏灯。微弱,但不会熄灭。
回到仁济堂时,碧痕已经急得团团转:“小姐,您去哪儿了?药早就抓好了,奴婢找了一圈都没找见您!”
“在附近走了走,透透气。”镜如平静地说,“回吧,别让母亲等急了。”
马车驶回沈宅。一路上,碧痕还在絮絮叨叨地埋怨,镜如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她靠着车壁,闭着眼,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张静的话:“选择权在你手里。”
选择权。
多么奢侈的三个字。但今夜,她真切地触碰到了它。
回到沈宅时,周氏已经歇下了。镜如轻手轻脚地回到绣楼,脱下湿透的鞋袜。脚上的棉布已经散开,她索性全部解下,将双脚浸入热水。
疼痛传来,但疼痛里有种奇异的舒坦。她看着水盆中自己那双正在慢慢恢复的脚,想起王妇人粗糙的手,想起张静眼中的光,想起教室里那些在昏黄灯光下努力学习的女子。
她们都在挣扎,都在努力,都在试图从命运手中夺回一点点主动权。
她也可以。
窗外传来打更声:亥时了。
镜如擦干脚,走到书桌前。铺开纸,磨墨,提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许久,落下两个字:
“选择”
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像一朵绽放的花。
她看着这两个字,看了很久。然后,将纸折好,放进妆匣的最底层,压在夜校报名表旁边。
那里,有她今夜偷来的自由,有她刚刚萌芽的勇气,有她不敢示人却真实存在的野心。
吹熄蜡烛,躺下。月光从窗缝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银白的光带。
镜如睁着眼,看着那道月光。
她想,从今夜起,她要成为那道月光——也许微弱,但能穿透黑暗;也许清冷,但能照亮前路;也许遥远,但真实存在。
夜还长。梦还多。
而她,终于有了做梦的勇气。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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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辞·第六》 水槛风回:顾维钧的三次来访
谷雨时节的试探与博弈
谷雨那日,苏州城难得放晴。连绵了半个月的雨终于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将整座城洗得亮堂堂的。沈宅后花园里,那些被雨水沤了许久的草木,一夜之间爆发出惊人的绿意。
镜如坐在水槛边,手里捧着一本《茶花女》。书是三天前顾维钧让书童送来的,法文原著的中译本,扉页上有顾维钧的题字:“愿沈小姐读此书,知世间情爱,不只深闺一种。”
这话说得含蓄,但镜如读懂了其中的深意。她用了三个晚上读完这本小说,为玛格丽特的命运流了泪,也为那种飞蛾扑火般的爱情感到震撼。原来在遥远的法兰西,也有女子为爱痴狂,为自由赴死;原来爱情可以这样热烈,这样不顾一切,这样……与门第、财富、礼教无关。
“小姐,”碧痕匆匆走来,“顾公子来了,在花厅等您。太太让您过去。”
镜如合上书,心跳莫名快了几拍。这是顾维钧第三次来访。第一次是送书,只在门房留了东西;第二次是三天前,与父亲在前厅谈生意,她只在屏风后远远看了一眼;这一次,是母亲特意安排的,让他们“说说话”。
她起身,理了理衣裙。今日穿的是一身浅碧色衫裙,素净得很,只在袖口绣了几片竹叶。头发松松绾了个髻,插一支白玉簪子——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不是母亲挑的那些珠翠满头。
走到花厅外,她听见里面传来谈话声。是顾维钧和母亲周氏。
“伯母放心,晚辈虽读了些新书,但孝悌伦常这些根本,是不敢忘的。”
“顾公子明白就好。如今时局乱,人心浮,那些新派言论听着热闹,可真要过日子,还得靠老祖宗的道理。”
“伯母教训得是。”
镜如在门外站了片刻,才掀帘进去。花厅里,顾维钧起身相迎。他今日穿了月白长衫,外罩墨绿马褂,打扮得清爽雅致。见了镜如,他微微一笑:“沈小姐。”
“顾公子。”镜如还礼,在母亲下首坐下。
周氏笑道:“你们年轻人说话,我在这里反倒拘束。我去看看厨房备的茶点好了没有。”说着起身,带着碧痕出去了。
花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一时间竟有些沉默。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园丁修剪花木的咔嚓声,一下,又一下,像某种计时。
顾维钧先开口:“书可看完了?”
“看完了。”镜如轻声说,“谢谢顾公子。”
“有何感想?”
镜如沉吟片刻:“玛格丽特很勇敢,但也很可怜。她想要爱情,却逃不过世俗的眼光;想要自由,却挣不脱金钱的枷锁。”
“说得透彻。”顾维钧眼中闪过一丝欣赏,“那阿尔芒呢?你觉得他如何?”
“他……”镜如斟酌着词句,“他爱玛格丽特,却不够理解她;想要救赎她,却用错了方式。说到底,他还是活在世俗的框架里,没有真正跳出那个圈子去看她。”
这话说得大胆。镜如说完就有些后悔,怕顾维钧觉得她过于尖锐。但顾维钧非但没有不悦,反而点了点头。
“沈小姐看得明白。”他顿了顿,“其实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活在自己的框架里。男子有男子的框架,女子有女子的框架,想要跳出来,难如登天。”
“那顾公子呢?”镜如忽然问,问完自己也吃了一惊——她何时变得这样大胆了?
顾维钧笑了,那笑容里有些许无奈:“我?我也在框架里。我想出洋留学,家父说‘父母在,不远游’;我想革新家中的生意,族老说‘祖宗之法不可变’;我甚至……”他停住,看了镜如一眼,“罢了,不说这些。”
镜如却听出了未尽之言。她垂目看着手中的帕子,帕角绣着一朵小小的玉兰——那是她自己绣的,针脚细密,花形却有些歪斜,因为她绣的时候,心里想着别的事。
“顾公子,”她轻声说,“那日你在学堂问我,想往哪边走。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可想明白了?”
“没有。”镜如抬起头,直视他,“但我知道,我不想停在原地。”
顾维钧静静地看着她。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这一刻,镜如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或许并不是她想象中那种纯粹的“新派”或“旧派”,而是一个在夹缝中挣扎的、真实的人。
“沈小姐,”顾维钧忽然说,“下个月十五,苏州总商会要办一场中西文化交流会。请了东吴学堂的几位先生,还有几个在苏州的西洋商人、传教士。你若感兴趣,我可以带你去。”
镜如的心跳漏了一拍:“我……可以去吗?”
“以我未婚妻的身份。”顾维钧说得很自然,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家父已经同意了。他说,让你见见世面也好。”
未婚妻。这三个字像石子投入心湖。镜如的脸微微发烫。虽然两家早有默契,但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还是第一次。
“交流会……都做些什么?”
“听演讲,看展览,也有些社交活动。”顾维钧的语气轻松了些,“有个英国女传教士,叫玛丽·史密斯,在苏州办了所女子学堂,专收贫苦女孩。她也会来,你可以见见她。”
女子学堂。贫苦女孩。这些词在镜如心里激起涟漪。她想起夜校里那些妇人,想起王妇人粗糙的手,想起她们眼中渴望的光。
“好。”她说,“我去。”
顾维钧笑了,那笑容真诚了许多:“那日我来接你。”
这时,周氏带着丫鬟端茶点进来。话题便转到了家常。顾维钧说起他在京师大学堂的见闻,说起北方的局势,说起他认识的几个立志改革的同学。
“有个叫谭嗣同的,湖南人,写了一篇《仁学》,主张变法维新。”顾维钧说,“他在文章里写,‘冲决网罗’,要冲决一切束缚人的网罗——君权之网罗,伦常之网罗,甚至天地之网罗。”
“这话太大逆不道了。”周氏皱眉。
“是有些激烈。”顾维钧点头,“但仔细想想,他说的‘网罗’,不就是我们刚才说的‘框架’吗?只不过他想要冲破的,是更大的框架。”
镜如默默听着。谭嗣同,冲决网罗……这些词像火种,落在她心里那片干涸的荒原上。
茶喝到一半,前院传来喧哗声。管家匆匆进来禀报:“太太,小姐,舅老爷家来人了,说表少爷从上海回来了,带了些新鲜玩意儿,请太太和小姐过去瞧瞧。”
周氏起身:“镜儿,你随我去一趟。顾公子……”
“伯母请便。”顾维钧也站起来,“晚辈也该告辞了。商会还有些事要处理。”
送顾维钧到二门,镜如福了福身:“顾公子慢走。”
顾维钧走了几步,又回头,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个,或许你会感兴趣。”
镜如接过,是一本油印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着《女界钟》三个字。
“蔡先生的新作,尚未正式刊印。”顾维钧低声说,“小心收好。”
说完,他转身离去。背影在春日的阳光里,挺拔而孤单。
镜如握着那本小册子,掌心微微出汗。她转身往回走,经过水槛时,看见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也倒映着她自己的脸。
那张脸上,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舅母家很热闹。表兄陈启文从上海回来,带了一堆西洋物件:会报时的自鸣钟、能照相的匣子、还有几本印刷精美的画报。女眷们围着一一传看,啧啧称奇。
镜如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怀里揣着那本《女界钟》,像揣着一团火,烧得她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众人散去,她借口要回去准备夜校的功课——这是她对母亲说的新借口,周氏虽有些疑惑,但见她近来确实在用功读书,也就允了。
回到沈宅,镜如立刻躲进绣楼。关上门,点上灯,她迫不及待地翻开那本小册子。
开篇第一句就让她屏住了呼吸:“女子者,国民之母,社会之基。今我中国二万万女子,沉沦黑暗,不啻冥冥长夜……”
字字如刀,句句如剑。
她读到女子教育的必要,读到婚姻自主的重要,读到女子参政的可能。有些话大胆得让她心惊肉跳,有些主张激进得让她不敢相信。但奇怪的是,那些话像钥匙,打开了她心里一扇扇紧闭的门。
读到“女子当有独立之人格,独立之经济,独立之思想”时,她的手在颤抖。
独立。这两个字多么沉重,又多么诱人。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戌时了。
镜如合上书,走到窗边。暮色四合,园子里起了薄雾。她看见母亲佛堂的灯亮了,昏黄的光从窗纸透出来,像一只温柔而哀伤的眼睛。
她想起母亲的一生:十六岁嫁入沈家,相夫教子,管理内宅,从未踏出苏州城一步。母亲会写诗,会画画,会弹琴,可这些才华,都困在这方庭院里,像笼中鸟的羽毛,再美丽,也飞不起来。
母亲快乐吗?镜如不知道。她只知道,母亲常常在佛堂一坐就是半天,捻着佛珠,望着观音像出神。那背影里,有一种深切的、无法言说的寂寞。
“镜儿。”门外忽然传来周氏的声音。
镜如慌忙将《女界钟》塞到枕下,起身开门:“母亲。”
周氏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燕窝粥:“晚上没见你吃多少,让厨房炖了碗粥。”
“谢谢母亲。”镜如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
周氏在床边坐下,目光扫过房间。她的目光在妆台上停留了片刻——那里摊着几本诗集,还有镜如最近临的字帖。
“镜儿,”周氏忽然说,“顾公子今日来,你们聊得可好?”
“挺好的。”
“顾公子人不错,有才学,懂礼数,家世也好。”周氏顿了顿,“但你记住,女子嫁人,不单是嫁这个人,是嫁他整个家族。顾家虽好,但规矩也大。你将来过去了,要谨言慎行,孝敬公婆,和睦妯娌,这些都要慢慢学。”
镜如放下碗:“女儿明白。”
“你真的明白吗?”周氏看着她,眼神复杂,“我听说,你最近常去东吴学堂旁听?”
镜如的心一紧:“是……顾公子介绍的,说那里有些新派先生,讲得有趣。”
“新派新派,整天就是新派。”周氏叹了口气,“镜儿,娘不是不让你读书,但你要知道分寸。那些太过离经叛道的话,听听就算了,别往心里去。女子这一生,安安稳稳才是福。”
“可母亲,”镜如忽然问,“若安稳得不快乐呢?”
周氏愣住了。她看着女儿,看了很久,久到烛火噼啪爆了一声。
“快乐?”周氏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语,“女子要什么快乐?能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是最大的快乐了。”
“那母亲您快乐吗?”话一出口,镜如就后悔了。
周氏的脸色变了变。她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镜如。月光照在她身上,那身影单薄得让人心疼。
“我快乐吗?”周氏喃喃重复,“我十六岁嫁给你父亲,十八岁生了你哥哥,二十岁生了你。你哥哥三岁夭折时,我觉得天都塌了。后来有了你,我才又有了盼头。这一生,相夫教子,管理家务,该做的都做了,该守的规矩都守了。快乐不快乐……重要吗?”
镜如的眼泪涌上来。她走到母亲身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周氏转过身,握住她的手:“镜儿,娘知道你心气高,有想法。但世道就是这样,女子再能干,也得靠着男人活。顾公子开明,愿意让你读书,这是你的造化。你要惜福,别想那些不该想的。”
“什么是不该想的?”镜如哽咽着问。
“比如……”周氏犹豫了一下,“比如女子自立,女子参政,甚至……不嫁人。这些话,想想都是罪过。”
镜如低下头。眼泪滴在母女相握的手上,温热的。
“好了,不早了,歇着吧。”周氏松开手,替她理了理鬓发,“下月十五的交流会,顾公子既然邀请了,你就去。但要记住,你是沈家的小姐,未来的顾家媳妇,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两家的脸面。”
“女儿记住了。”
周氏走了。镜如坐在床边,许久没有动。月光从窗外流进来,淌过地板,爬上床沿,最后停在她脚边。
她想起《女界钟》里的话,想起母亲的话,想起顾维钧的话。这些声音在她脑海里交织,争吵,撕扯。
哪一个是对的?哪一条路是该走的?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的心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想顺从,想安稳,想做母亲期望的那种女子;另一半想反抗,想自由,想像张静那样,活出自己的模样。
窗外传来流水声。春水涨了,流得急了,哗哗地,像在催促着什么。
镜如走到水槛边,看见水面倒映着天上的月亮。月影在水波中晃动,时而完整,时而破碎,像她此刻的心境。
她忽然想起《茶花女》的结局:玛格丽特死了,死在那场盛大而虚假的爱情里。她为了爱情放弃一切,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
那她自己呢?如果顺从,会不会像母亲一样,在深宅大院里寂寞一生?如果反抗,会不会像玛格丽特一样,在世俗的眼光里撞得头破血流?
没有答案。
只有流水,不停地流,不问方向,不问终点。
镜如蹲下身,伸手拨动水面。月影碎了,化作万千银光,在水面跳跃。
她看着那些破碎的光,忽然想: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没有完整的答案,只有破碎的、闪烁的、稍纵即逝的瞬间。
而她要做的,是在这些瞬间里,抓住一点点真实,一点点光亮。
哪怕只是星火,也要让它燃烧。
哪怕只是微光,也要让它照亮。
夜风吹来,带着玉兰将逝的香气。
镜如站起身,走回房间。
枕下,《女界钟》静静地躺着,像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
窗外,流水依旧,月光依旧。
而她的心,已经不一样了。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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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辞·第七》 会通中西:商会的初啼
五月榴花照眼明
五月十五,苏州城热得早。才过端午,石榴花就急火火地开了,一簇簇红得滴血,在绿荫里烧得灼眼。镜如坐在马车里,手里攥着一方素帕,帕子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以“顾维钧未婚妻”的身份出席公开场合。身上穿的衣裳是母亲和顾家老夫人一同挑的——藕荷色杭罗对襟衫,配月白百褶裙,裙边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纹。头发梳成时兴的堕马髻,簪一支点翠蝴蝶簪,耳上坠着珍珠。这一身打扮端庄得体,既不失闺秀身份,又不过分张扬。
可镜如觉得这身衣裳像一副铠甲,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她悄悄掀开车帘一角,看见街道两旁的行人、店铺、招牌飞速后退。阳光刺眼,晃得她有些眩晕。
“紧张吗?”坐在对面的顾维钧轻声问。
镜如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一点。”
“不必紧张。”顾维钧微笑,“今日来的多是商会同仁,还有几位西洋朋友,都很和气。你只管跟着我,少说话,多看看便是。”
马车在苏州总商会门前停下。这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青砖灰瓦的江南风格,却配了西洋式的拱形门窗。门前已经停了好几辆马车,有中式轿厢,也有西洋式带玻璃窗的。
镜如下车时,顾维钧伸出手扶了她一把。他的手温暖干燥,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恰到好处。镜如脸一热,低着头跟他往里走。
商会大厅里已经聚了不少人。男子们多穿长袍马褂,也有几个穿着西装、留着短发的;女子不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都打扮得体面光鲜。镜如一进来,就感觉到许多目光落在她身上——探究的,好奇的,评判的。
顾维钧低声为她介绍:“那位穿绛紫团花袍的是商会会长陈老爷;旁边戴眼镜、穿西装的是东吴学堂的林教习,素筠的父亲;那位高鼻深目的,是英国商人约翰逊……”
镜如默默记着,目光却在人群中搜寻。她在找一个人——玛丽·史密斯,那位办女子学堂的英国女传教士。
“顾,你来了。”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中年男子走过来,操着生硬的官话,“这位就是沈小姐?”
“正是。”顾维钧为双方介绍,“沈小姐,这位是史密斯牧师,玛丽的丈夫。”
史密斯牧师约莫四十岁,金发碧眼,笑容温和。他向镜如欠身行礼,动作有些笨拙,但很真诚:“沈小姐,幸会。玛丽常提起你。”
“提起我?”镜如诧异。
“顾给我看过你翻译的一首英文诗,《水仙花》。”史密斯牧师说,“玛丽说译得很有灵性,想见见你。”
镜如的脸更红了。那首诗是她前些日子闲来无事译着玩的,顾维钧偶然看见,说译得好,没想到他竟拿给外国人看。
正说着,一个女子从人群中走来。她穿着深蓝色西洋长裙,裙摆及踝,腰身收得紧,衬得身材挺拔。金色的头发在脑后挽成髻,露出一张清瘦但精神的脸。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湛蓝,清澈,看人时有种直接的、毫不躲闪的力量。
“你一定就是沈镜如。”女子开口,官话说得比丈夫流利许多,带着淡淡的南方口音,“我是玛丽·史密斯。”
镜如连忙行礼:“史密斯夫人。”
“叫我玛丽就好。”玛丽握住她的手,力道很足,“顾说你喜欢读书,还去过东吴学堂的夜校?”
镜如点头,有些局促:“只是旁听过几次。”
“旁听也是好的。”玛丽的眼睛亮起来,“我在葑门那边办了所女子学堂,收的都是穷人家的女孩。她们有些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现在,已经能读简单的《圣经》故事了。你若感兴趣,改日可以来看看。”
“我……可以去吗?”
“当然。”玛丽笑了,眼角现出细细的皱纹,“下周二下午我有课,你若得空,欢迎来旁听。”
这时,大厅前方响起铃声。交流会要开始了。众人纷纷入座。镜如跟着顾维钧坐在第三排靠边的位置——这个位置不那么显眼,又能看清台上的情况。
首先发言的是商会会长陈老爷。他讲的还是老一套:丝业出口如何艰难,洋行如何压价,朝廷如何加税。镜如听着,思绪却飘远了。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账本,想起丝厂里那些女工的手,想起王妇人说起工钱被克扣时的愤怒。
第二个上台的是林教习。他讲的题目是“西学东渐与实业救国”。从蒸汽机讲到电报,从铁路讲到矿山,最后说到女子教育:“一国之强,在于民智;民智之开,在于教育。而女子为国民之母,女子无教,则子孙无教,国家安得强乎?”
台下响起议论声。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有人交头接耳。
镜如紧张地看着台上的林教习。他穿着西装,打着领结,站在那盏新式的煤气灯下,身影被拉得很长。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遍大厅:“有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说,这是谬论!女子有才,方能明理;明理,方能教子;教子有方,国家方有未来!”
掌声响起来,稀稀落落的,但很真诚。镜如看见素筠坐在前排,正用力鼓掌,眼睛亮得像星星。
接下来是玛丽·史密斯上台。她走到讲台前,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先环视全场。大厅里安静下来。
“各位先生,女士,”她用流利的官话说,“我来中国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里,我见过太多女子的苦难:缠足的痛苦,生产的危险,家暴的残忍,还有因为不识字而受的欺侮。”
她的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人心上。
“在苏州,我办了一所女子学堂。开始的时候,很多人反对。他们说,女子读书无用;他们说,女子抛头露面不成体统;他们甚至说,我是在传播邪教。”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表情各异的脸。
“但我要告诉各位,这十年里,我的学生中有三十六人学会了识字算数,找到了体面的工作;有十八人摆脱了不幸的婚姻,自立谋生;还有七人,现在在教会医院做护士,正在学习护理知识。”
她举起手中的一本册子:“这是她们写的日记。我可以念一段给你们听。”
她翻开册子,念道:“‘今日我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王秀英。当我第一次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时,我的手在发抖。因为在这之前,我只会在契据上按手印,像个不会说话的牲口。但现在,我知道我是人了。’”
大厅里一片寂静。镜如的眼泪涌上来。她想起夜校里的王妇人,想起她说“我就是要折腾出个人样来”时的倔强。
玛丽合上册子:“教育改变的不只是生活,更是灵魂。当一个女子知道自己是谁,能做什么,她就再也不会甘于被奴役、被轻视、被当作一件物品。”
“可是史密斯夫人,”台下有人提问,是个穿绸缎袍子的老者,“您说的这些,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子。她们需要谋生,学点手艺是应该的。但我们这样的人家,女子养在深闺,学那些做什么?”
玛丽看着他,眼神平静:“先生,请问您有女儿吗?”
“有,两个。”
“您希望她们过怎样的生活?”
老者愣了一下:“自然是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安稳度日。”
“那如果她们嫁的人不好呢?”玛丽问,“如果她们在婚姻中受苦呢?如果她们丈夫早逝,需要自立呢?到那时,一个不识字、不懂算数、没有谋生技能的女子,该如何活下去?”
老者哑口无言。
“教育给女子的,不是一定要出去工作,”玛丽继续说,“而是一种选择的权利。她可以选择相夫教子,也可以选择做别的事;她可以选择依赖丈夫,也可以选择自立。没有选择的人生,就像没有翅膀的鸟,永远飞不起来。”
掌声再次响起,比刚才热烈许多。镜如看见顾维钧也在鼓掌,他的表情认真而专注。
接下来是自由交流时间。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谈。玛丽被几个商人围住,在讨论是否可以合办一所女子工艺学校,教女孩们纺织、刺绣、做女红,让她们有谋生的技能。
镜如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顾维钧被人叫去谈事情,她一个人站在大厅角落,像个误入异乡的过客。
“沈小姐。”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镜如转身,看见林教习站在身后。他手里端着杯茶,笑容和蔼:“素筠常提起你。她说你诗写得好,字也漂亮。”
“林先生过奖了。”镜如行礼。
“不是过奖。”林教习认真地说,“我看过你译的那首《水仙花》,确实译得好。尤其是最后两句:‘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这种孤独感,你译出来了。”
镜如惊讶地看着他。她没想到一个男子,一个教习,会这样认真地读她译的诗,还读懂了其中的情绪。
“谢谢林先生。”
“不必谢我。”林教习顿了顿,压低声音,“素筠说,你常去夜校。这很好。张静是个了不起的女子,你要多向她学习。”
镜如点头,鼓起勇气问:“林先生,您觉得……女子真的可以自立吗?”
林教习看着她,目光深邃:“不是可不可以,是必须可以。这个时代在变,变得很快。很快就会有女子学堂,女子工厂,甚至女子医院。到那时,如果女子自己没有准备,就会被时代抛下。”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我有个妹妹,和你差不多大。去年我送她去日本留学了。家父气得要和我断绝关系,但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十年后,她会感谢我今天做的决定。”
日本留学。镜如的心跳加快了。那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沈小姐,”林教习的声音更低了,“如果你真想读书,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现在就要开始准备。学英文,学算数,学地理历史。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
镜如站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学英文,学算数,学地理历史……这些词像种子,落在她心里那片渴望的土壤上。
“镜如。”顾维钧回来了,“在想什么?”
镜如回过神:“没什么。只是……听了许多,有些震撼。”
“玛丽的话确实发人深省。”顾维钧说,“刚才我和几个商界同仁商量,想筹款资助她的女子学堂。你要不要也参与?”
“我?”镜如诧异,“我能做什么?”
“你可以教她们识字,或者教女红。”顾维钧看着她,“如果你愿意的话。”
镜如的心热起来。教人识字……像张静那样,像玛丽那样,站在讲台上,把知识传递给需要的人。
“我愿意。”她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这时,大厅另一头传来喧哗声。几个商人正围着一个穿长衫的中年男子,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镜如隐约听到“拳匪”“京津”“洋人”这些词。
顾维钧皱起眉:“我去看看。”
他走过去,很快又回来,脸色凝重:“出事了。京津的义和团闹得厉害,杀了德国公使,各国已经在调兵了。上海那边传来消息,说洋人的军舰已经开到渤海湾。”
镜如的心沉下去。虽然这些事听起来很遥远,但她知道,一旦打仗,丝绸出口必然受影响,父亲的生意,苏州的经济,所有人的生活,都会改变。
交流会在一种不安的气氛中提前结束了。人们匆匆告别,各自回家。马车上,顾维钧沉默了很久,忽然说:“镜如,如果……我是说如果,时局真的乱了,你怕吗?”
镜如想了想:“怕。但怕也没用,不是吗?”
顾维钧看着她,眼神复杂:“你说得对。怕也没用。我们能做的,就是做好准备,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尊严。”
马车驶过山塘河。夕阳西下,河水被染成金红色,像一条流动的熔金。镜如看着窗外,想起玛丽说的“选择的权利”,想起林教习说的“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想起张静说的“选择权在你手里”。
是的,选择权在她手里。
无论时代如何变幻,无论命运如何安排,她至少可以选择做一个怎样的人:是随波逐流的浮萍,还是逆流而上的鱼;是困在笼中的鸟,还是展翅高飞的鹰。
马车在沈宅门前停下。镜如下车时,回头对顾维钧说:“下周二,我想去玛丽的女子学堂看看。”
顾维钧点头:“好,我来接你。”
“不用。”镜如说,“我自己可以去。”
说完,她转身走进大门。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挺直,坚定,像一棵正在生长的树。
顾维钧站在马车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许久没有动。
车夫轻声问:“公子,回府吗?”
“回。”顾维钧上了车,又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沈宅紧闭的大门。
马车驶远了。街角处,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挎着篮子走过,篮子里是刚摘的石榴花,红得像火。
五月榴花照眼明。可谁知道,这明媚的背后,是即将到来的风暴?
镜如不知道。她只知道,从今天起,她要开始准备。
准备迎接一个不确定的,但也许更广阔的未来。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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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辞·第八》 初涉杏林:玛丽学堂的午后
葑门外的另一种人生
五月的第二个周二,苏州城闷热得像蒸笼。午后的阳光白花花的,烤得石板路发烫,走在上面能感觉到热气透过薄薄的鞋底渗上来。
镜如撑着油纸伞,沿着葑门外的河岸走。这一带是苏州城的边缘,房屋低矮破旧,巷道狭窄曲折,空气中混杂着河水腥气、垃圾腐味,还有人家做饭的油烟味。这是与她生活的深宅大院完全不同的世界——嘈杂,混乱,但也充满生机。
玛丽的女子学堂在一座废弃的关帝庙里。庙门已经残破,门楣上“关帝庙”三个字的金漆剥落了大半。但门里传来朗朗读书声,清脆,稚嫩,像破土而出的新芽。
镜如在门口站了片刻,才抬手敲门。门很快开了,开门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但洗得很干净。她仰头看着镜如,眼睛又大又亮:“你找谁?”
“我找玛丽……史密斯夫人。”
“玛利亚先生在上课。”小姑娘说,把“玛丽”说成了“玛利亚”,“你进来等吧。”
镜如跟着她走进庙里。关帝像还在,但已经用布幔遮了起来。大殿被改造成了教室,摆了二十几张破旧的桌椅。十几个女孩正坐在那里,年龄从七八岁到十五六岁不等,都穿着朴素但整洁的衣裳。她们手里捧着粗糙的课本,正跟着玛丽念英文单词。
玛丽站在一块用木炭涂黑的墙壁前——那是她的“黑板”。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西洋长裙,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白皙但结实的小臂。她的金发在脑后绾了个简单的髻,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
“Apple,”她念,声音清晰,“A-p-p-l-e,苹果。”
女孩们跟着念,发音参差不齐,但都很认真。
“很好。”玛丽转身,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镜如,朝她点了点头,又转回去,“Now,who can tell me what this is?”她举起一个木刻的苹果模型。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举手:“苹果。”
“In English,please.”
“Apple.”
“Excellent!”玛丽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纸包着的糖果,递给小女孩,“奖励。”
其他女孩羡慕地看着,念得更起劲了。
镜如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幕。阳光从破损的窗棂射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像无数细小的精灵。玛丽在光里走动,裙摆轻扬,金色的发丝闪闪发光。她说话时手势很多,表情生动,那些枯燥的英文单词从她嘴里念出来,竟有了生命的韵律。
这一刻,镜如忽然觉得,玛丽不像个传教士,不像个先生,倒像个……母亲。一个耐心的,温柔的,愿意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予孩子的母亲。
课间休息时,玛丽走过来,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沈小姐,你来了。抱歉,让你久等。”
“没关系的。”镜如说,“您……教得真好。”
玛丽笑了:“这些孩子很聪明,只是缺少机会。”她指了指那些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女孩,“她们中有些人,天不亮就要起来帮家里做活,做完活才能来上课。但她们从不迟到,也从不喊累。”
镜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院子里,女孩们三五成群,有的在跳格子,有的在玩翻绳,还有两个大些的女孩,正蹲在地上,用小树枝在沙土上写字。
“那个穿绿衫的女孩叫小翠,”玛丽说,“她父亲是个瘫子,母亲在纱厂做工。她每天早晨四点钟起床,给父亲擦身、喂饭,然后去河边洗衣服,洗完衣服才能来上课。下午放学后,她还要去街上捡煤核,贴补家用。”
镜如的心揪紧了。四点钟起床……她十六年来,从未在辰时之前起过床。
“但她学得最好。”玛丽的语气里满是骄傲,“英文,算数,中文,门门都是第一。她说,她要学会本事,将来挣很多钱,给父亲治病,让母亲不用再那么辛苦。”
这时,那个叫小翠的女孩看见了玛丽,跑过来,递给她一个小布包:“玛利亚先生,这是我娘让我带给您的,新蒸的菜包子。”
布包打开,里面是三个白胖胖的包子,还冒着热气。
玛丽接过,眼睛有些湿润:“谢谢你,小翠。也谢谢你娘。”
“我娘说,您教我们读书,不要钱,还常常给我们带吃的。我们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个。”小翠的脸红扑扑的,说完就跑开了。
玛丽看着手里的包子,沉默了一会儿,才转头对镜如说:“你看,她们给我的,比我给她们的更多。”
下午的课是算数。玛丽教简单的加减法。镜如坐在最后一排旁听,看着那些女孩用粗糙的手指掰着算筹,认真地计算着“三加五等于几”“七减二等于几”。这些对她来说再简单不过的题目,对她们来说却像一座座需要翻越的山。
课后,玛丽留了几个年龄大些的女孩,说要教她们记账。镜如也留了下来。
玛丽拿出几本账簿,摊在桌上:“这些是简单的收支账。左边记收入,右边记支出。每天要记账,月底要结账,这样才知道钱花在哪里,有没有亏空。”
女孩们围过来,认真地看着。她们中最大的不过十五岁,最小的才十三岁,但眼神都像大人一样严肃。
“我娘在街上摆摊卖菜,”一个女孩说,“她不会记账,每天收了多少钱,花了多少钱,都记在心里。可常常记错,有时还被人骗。”
“所以你们要学。”玛丽说,“学会了,回去教给你们娘,她们就不会被骗了。”
她开始一笔一笔地教:买菜的成本是多少,卖出的价格是多少,利润是多少,要留多少做本钱,多少可以拿来家用……
镜如在一旁听着,忽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学问”——不是风花雪月的诗词,不是玄之又玄的经义,而是能让一个人、一个家庭活下去的,实实在在的知识。
教完记账,天已经擦黑了。女孩们陆续回家,教室里只剩下玛丽和镜如。
玛丽点起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破庙里摇曳。她倒了杯水给镜如:“今天感觉如何?”
“很……震撼。”镜如诚实地说,“我从不知道,女子可以这样生活。”
“哪种生活?是辛苦劳作,还是读书识字?”
“都是。”镜如看着跳动的灯焰,“她们那么苦,却还在努力。而我……我衣食无忧,却常常觉得不快乐。”
玛丽在她对面坐下,双手捧着粗糙的陶杯:“沈小姐,你知道吗?快乐和痛苦,有时候是一样的东西。”
镜如不解。
“那些女孩很苦,但她们有希望。”玛丽说,“她们相信,只要读书识字,学会本事,将来就能过上好日子。这种希望,就是她们的快乐。而你……你不缺衣食,但你被困在一个精致的笼子里。你看得到外面的世界,却出不去。这种痛苦,也是真实的。”
镜如的眼泪掉下来,滴在杯子里,发出轻微的“嗒”声。
“对不起,”她擦擦眼泪,“我不该……”
“该。”玛丽握住她的手,“该哭的时候就哭,该笑的时候就笑。人活着,不就是要真实地感受这一切吗?”
油灯的光在玛丽脸上跳跃,她的蓝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沈小姐,”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中国吗?”
镜如摇头。
“我出生在英国一个富裕的家庭。父亲是工厂主,母亲是虔诚的教徒。我十八岁时,父亲要把我嫁给一个我不爱的男人,只因为那人家世好,能带来商业联姻。我不愿意,我说我要去传教。父亲很生气,说如果我走,就和我断绝关系。”
玛丽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还是走了。先去了印度,在那里学了医,然后来了中国。这十年,我吃过很多苦:生过疟疾,差点死掉;被人扔过石头,骂过‘洋妖’;在最穷的时候,三天只喝过一碗粥。”
“但我不后悔。”她看着镜如,“因为这是我选择的人生。也许在别人眼里,我放弃了优渥的生活,像个傻瓜。但我知道,我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我在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我在改变一些人的命运。这种满足感,是锦衣玉食给不了的。”
镜如怔怔地看着她。这个英国女子,这个看起来柔弱的传教士,身体里竟然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沈小姐,”玛丽轻声说,“我不是要劝你像我一样离家出走。每个人的路不同。我只是想告诉你:人生很短,短到一眨眼就过去了。你要问问自己,这一生,你想怎么活?是为别人活,还是为自己活?是按照别人的期待活,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意活?”
庙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戌时了。
镜如该走了。她起身,向玛丽深深一躬:“谢谢您,玛丽。今天……我学到了很多。”
“下周还来吗?”玛丽问。
“来。”镜如说,“我想……教她们认字。”
玛丽笑了,那笑容在油灯光里,温暖得像母亲:“好。我等你。”
走出关帝庙,天已经完全黑了。星星一颗一颗地亮起来,在深蓝的天幕上闪烁。镜如没有立即叫车,而是沿着河岸慢慢走。
河水在夜色里黑沉沉的,只有岸边人家的灯火映在水面,碎成一片片跳跃的金光。远处传来渔歌,苍凉,悠远,像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她想起玛丽的话:“人生很短,短到一眨眼就过去了。”
是啊,人生很短。十六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如果她再不觉醒,再不做选择,也许一眨眼,她就成了母亲那样的人:在深宅大院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直到老去,死去,像从来没真正活过一样。
不。她不要那样。
她要像玛丽那样,像张静那样,像夜校里那些妇人那样——哪怕生活再苦,也要挣扎着站起来;哪怕前路再难,也要向前走。
她要选择自己的人生。不是父亲选的,不是母亲选的,不是顾家选的,而是她自己选的。
远处传来马蹄声。一辆马车在她身边停下,顾维钧掀开车帘:“镜如?你怎么在这里?”
镜如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走到了山塘街附近。
“我……从玛丽的学堂回来,想走走。”
“这么晚了,不安全。”顾维钧下车,“我送你回去。”
马车上,两人一时无话。镜如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忽然说:“顾公子,我想学英文。”
顾维钧有些意外:“怎么突然想学英文?”
“今天在玛丽的学堂,看见那些女孩学英文,学得那么认真。我想,我也该学。多学一门语言,就多一扇看世界的窗户。”
顾维钧看着她,眼神里有欣赏,也有一丝担忧:“学英文是好事。但……你家里会同意吗?”
“我会想办法。”镜如说,“下周二,我还要去玛丽的学堂。我想教那些女孩认字。”
“教人识字?”顾维钧更惊讶了,“你……想好了?”
“想好了。”镜如转头看着他,眼神坚定,“顾公子,你说过,女子也该有选择的权利。现在,我选择了。”
顾维钧沉默了很久。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车厢里的灯光随着颠簸摇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车厢壁上,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好。”他终于说,“我支持你。英文我可以教你,或者……我认识一个女先生,从上海来的,精通英文和法文。你若愿意,我可以请她来家里教你。”
“不用来家里。”镜如说,“我可以去她的住处学。或者……在东吴学堂学。”
顾维钧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想让家里知道。
“我明白了。”他点头,“我来安排。”
马车在沈宅门前停下。镜如下车时,顾维钧忽然叫住她:“镜如。”
镜如回头。
“你今天……不一样了。”顾维钧说,声音很轻,“像有什么东西,在你心里醒了。”
镜如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真实的笑:“是啊,醒了。”
她转身走进大门。月光照在她身上,那身影单薄,却挺直,像一株在夜色里悄然绽放的玉兰。
顾维钧站在马车边,看着她消失在门后,许久没有动。
车夫轻声问:“公子,回府吗?”
“回。”顾维钧上了车,又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沈宅。
马车驶远了。街角处,一个瞎子拉着胡琴,咿咿呀呀地唱着:“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是啊,几家欢乐几家愁。
但今夜,镜如是欢乐的。因为她找到了方向,找到了路。
回到绣楼,碧痕已经急坏了:“小姐,您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太太问了好几次,奴婢只好说您去林姑娘家了。”
“辛苦你了。”镜如拍拍她的手,“以后……我可能常常会晚归。”
碧痕瞪大了眼睛:“小姐,您……”
“别问。”镜如打断她,“帮我准备纸笔,我要写信。”
“写信?给谁?”
“给玛丽,给张静,也给……”镜如顿了顿,“给我自己。”
她坐在书桌前,铺开纸,磨墨,提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许久,落下:
“从今日起,我要做三件事:一,学英文;二,教人识字;三,选择自己的人生。”
墨迹未干,在灯下泛着湿润的光。
她看着这行字,忽然觉得,这不像一封信,倒像一份誓言——对自己,也对未来的誓言。
窗外传来流水声。夜已深,但水还在流,不停歇,不回头。
镜如吹熄灯,躺下。黑暗中,她睁着眼,看着帐顶。
她想,从今夜起,她要做那流水——不问方向,不问终点,只是向前流。
哪怕前路有礁石,有险滩,有瀑布。
她也要流下去。
因为流水不腐,流水不死。
而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流动。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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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长篇小说有:
《高路入云端》《野蜂飞舞》《咽泪妆欢》《野草》《回不去的渡口》《拂不去的烟尘》《窗含西岭千秋雪》《陇上荒宴》《逆熵编年史》《生命的代数与几何》《孔雀东南飞》《虚舟渡海》《人间世》《北归》《风月宝鉴的背面》《因缘岸》《风起青萍之末》《告别的重逢》《何处惹尘埃》《随缘花开》《独钓寒江雪》《浮光掠影》《春花秋月》《觉海慈航》《云水禅心》《望断南飞雁》《日暮苍山远》《月明星稀》《烟雨莽苍苍》《呦呦鹿鸣》《风干的岁月》《月满西楼》《青春渡口》《风月宝鉴》《山外青山楼外楼》《无枝可依》《霜满天》《床前明月光》《杨柳风》《空谷传响》《何似在人间》《柳丝断,情丝绊》《长河入海流》《梦里不知身是客》《今宵酒醒何处》《袖里乾坤》《东风画太平》《清风牵衣袖》《会宁的乡愁》《无边的苍茫》《人间正道是沧桑》《羌笛何须怨杨柳》《人空瘦》《春如旧》《趟过黑夜的河》《头上高山》《春秋一梦》《无字天书》《两口子》《石碾缘》《花易落》《雨送黄昏》《人情恶》《世情薄》《那一撮撮黄土》《镜花水月》 连续剧《江河激浪》剧本。《江河激流》 电视剧《琴瑟和鸣》剧本。《琴瑟和鸣》《起舞弄清影》 电视剧《三十功名》剧本。《三十功名》 电视剧《苦水河那岸》剧本。《苦水河那岸》 连续剧《寒蝉凄切》剧本。《寒蝉凄切》 连续剧《人间烟火》剧本。《人间烟火》 连续剧《黄河渡口》剧本。《黄河渡口》 连续剧《商海浮沉录》剧本。《商海浮沉录》 连续剧《直播带货》剧本。《直播带货》 连续剧《哥是一个传说》剧本。《哥是一个传说》 连续剧《山河铸会宁》剧本。《山河铸会宁》《菩提树》连续剧《菩提树》剧本。《财神玄坛记》《中微子探幽》《中国芯》《碗》《花落自有时》《黄土天伦》《长河无声》《一派狐言》《红尘判官》《诸天演教》《量子倾城》《刘家寨子的羊倌》《会宁丝路》《三十二相》《刘寨的旱塬码头》《刘寨史记-烽火乱马川》《刘寨中学的钟声》《赖公风水秘传》《风水天机》《风水奇验经》《星砂秘传》《野狐禅》《无果之墟》《浮城之下》《会宁-慢牛坡战役》《月陷》《灵隐天光》《尘缘如梦》《岁华纪》《会宁铁木山传奇》《逆鳞相》《金锁玉关》《会宁黄土魂》《嫦娥奔月-星穹下的血脉与誓言》《银河初渡》《卫星电逝》《天狗食月》《会宁刘寨史记》《尘途》《借假修真》《海原大地震》《灾厄纪年》《灾厄长河》《心渊天途》《心渊》《点穴玄箓》《尘缘道心录》《尘劫亲渊》《镜中我》《八山秘录》《尘渊纪》《八卦藏空录》《风水秘诀》《心途八十一劫》《推背图》《痣命天机》《璇玑血》《玉阙恩仇录》《天咒秘玄录》《九霄龙吟传》《星陨幽冥录》《心相山海》《九转星穹诀》《玉碎京华》《剑匣里的心跳》《破相思》《天命裁缝铺》《天命箴言录》《沧海横刀》《悟光神域》《尘缘债海录》《星尘与锈》《千秋山河鉴》《尘缘未央》《灵渊觉行》《天衍道行》《无锋之怒》《无待神帝》《荒岭残灯录》《灵台照影录》《济公逍遥遊》三十部 《龙渊涅槃记》《龙渊剑影》《明月孤刀》《明月孤鸿》《幽冥山缘录》《经纬沧桑》《血秧》《千峰辞》《翠峦烟雨情》《黄土情孽》《河岸边的呼喊》《天罡北斗诀》《山鬼》《青丘山狐缘》《青峦缘》《荒岭残灯录》《一句顶半生》二十六部 《灯烬-剑影-山河》《荒原之恋》《荒岭悲风录》《翠峦烟雨录》《心安是归处》《荒渡》《独魂记》《残影碑》《沧海横流》《青霜劫》《浊水纪年》《金兰走西》《病魂录》《青灯鬼话录》《青峦血》《锈钉记》《荒冢野史》《醒世魂》《荒山泪》《孤灯断剑录》《山河故人》《黄土魂》《碧海青天夜夜心》《青丘狐梦》《溪山烟雨录》《残霜刃》《烟雨锁重楼》《青溪缘》《玉京烟雨录》《青峦诡谭录》《碧落红尘》《天阙孤锋录》《青灯诡话》《剑影山河录》《青灯诡缘录》《云梦相思骨》《青蝉志异》《青山几万重》《云雾深处的银锁片》《龙脉劫》《山茶谣》《雾隐相思佩》《云雾深处的誓言》《茶山云雾锁情深》《青山遮不住》《青鸾劫》《明·胡缵宗诗词评注》《山狐泪》《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不碍白云飞》《山岚深处的约定》《云岭茶香》《青萝劫:白狐娘子传奇》《香魂蝶魄录》《龙脉劫》《沟壑》《轻描淡写》《麦田里的沉默》《黄土记》《茫途》《稻草》《乡村的饭香》《松树沟的教书人》《山与海的对话》《静水深流》《山中人》《听雨居》《青山常在》《归园蜜语》《无处安放的青春》《向阳而生》《青山锋芒》《乡土之上》《看开的快乐》《命运之手的纹路》《逆流而上》《与自己的休战书》《山医》《贪刀记》《明光剑影录》《九渊重光录》《楞严劫》《青娥听法录》《三界禅游记》《云台山寺传奇》《无念诀》《佛心石》《镜天诀》《青峰狐缘》《闭聪录》《无相剑诀》《风幡记》《无相剑心》《如来藏剑》《青灯志异-开悟卷》《紫藤劫》《罗经记异录》《三合缘》《金钗劫》《龙脉奇侠录》《龙脉劫》《逆脉诡葬录》《龙脉诡谭》《龙脉奇谭-风水宗师秘录》《八曜煞-栖云劫》《龙渊诡录》《罗盘惊魂录》《风水宝鉴:三合奇缘》《般若红尘录》《孽海回头录》《无我剑诀》《因果镜》《一元劫》《骸荫录:凤栖岗传奇》《铜山钟鸣录》《乾坤返气录》《阴阳寻龙诀》《九星龙脉诀》《山河龙隐录》《素心笺》《龙脉奇缘》《山河形胜诀》《龙脉奇侠传》《澄心诀》《造化天书-龙脉奇缘》《龙脉裁气录》《龙嘘阴阳录》《龙脉绘卷:山河聚气录》《龙脉奇缘:南龙吟》《九星龙神诀》《九星龙脉诀》《北辰星墟录》《地脉藏龙》等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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