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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早的贡茶文化遗址----洞灵观
陈宝明
洞灵观坐落于宜兴城西南约二十公里的盂峰山上,距湖㳇镇仅三里之遥,此处不仅是道教文化浸润千年的修行圣地,更是镌刻着中国贡茶发展史的源头遗址,见证着阳羡贡茶从山间灵草到御品名茗的传奇历程。
追溯洞灵观的历史渊源,可上溯至春秋时期。道家先贤庚桑楚,原名亢桑子,本为陈国人,遵老子法旨于陈国畏垒山修行三载后,游历至吴地,最终择定毗陵荆溪盂峰山的洞府隐居修道。在隐居岁月中,庚桑楚秉持道家“道法自然”的核心理念,心怀济世爱民之志,为当地百姓送医施药,助力民生发展与经济繁荣,他德行功业深为乡邻敬仰,声名遍及吴地街巷。后世遂将他修炼之地取名为“庚桑洞”,以志纪念。相传汉代天师张道陵、唐代八仙之一的张果老,亦曾相继在此洞穴里潜心修炼,终得道飞升。因二位高道皆姓张,又被世人称为“张公洞”,洞名更迭间,已然积淀下厚重的道教文化底蕴。
庚桑楚仙逝之后,吴地百姓感念其恩德,哀思深切,久久难以释怀。在百姓的心中,自庚桑楚至此,这片原本贫瘠的土地仿佛被注入了灵秀之气,土壤日渐肥沃,五谷岁岁丰登,种种福祉让百姓坚信,庚桑楚乃是降临人间的神人,遂欲以最高规格的典礼供奉祭拜,以表尊崇之心。
时至唐代,道教迎来鼎盛发展时期。唐玄宗李隆基雅好道学,崇奉玄元圣祖。天宝元年(742年),玄宗听闻庚桑楚的济世功绩与百姓的虔诚信仰,遂下诏册封庚桑子为“洞灵真人”,将庚桑楚所著《庚桑子·亢仓子九篇》尊为《洞灵真经》,纳入道家经典体系。为祈求神灵护佑社稷安宁、黎民康泰,玄宗特派万惠昭天师前往张公洞主持玉简封龙大典,以遂百姓夙愿;同时,降旨于张公洞兴建道观,归属阳羡县城通贞观统辖,并御笔亲书“洞灵观”匾额相赐,还下旨塑庚桑楚金身供百姓朝拜奉祀。南唐明宗时期,名臣韩熙载为洞灵观撰写碑记,其中“奋御笔以题额,赐洞灵之美名”的记载,就是这段皇家渊源的有力佐证。自此,洞灵观跻身道教七十二福地之列,位列第五十八位,清嘉庆二年《重刊宜兴县旧志》卷九“名胜”篇引《白龟经》云:“天下福地七十有二,此居五十八,庚桑公治之”,洞灵观在道教史上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岁月流转,朝代更迭,洞灵观历经兵燹战乱,几度焚毁又几度重建,在沧桑变幻中始终屹立不倒。南唐保大三年(946年),洞灵观道士周敬微绘制道观图卷上奏朝廷,元宗李璟览奏后慨然赐金,令其主持道观营建之事;北宋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真宗赵恒亦赐金帛,助洞灵观修缮栋宇,使殿阁重焕光彩;南宋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宋高宗内侍刘敖弃官入道,奏请朝廷将洞灵观升格为宫,孝宗赵昚准奏后赐额“天申万寿宫”。历朝历代对洞灵观的修缮与尊崇,使其成为后世缅怀庚桑楚、传承道家文化的重要载体。而洞灵观的历史价值,绝不仅限于道教文化的传承,更在于它是阳羡贡茶的发源地,是中国贡茶文化的滥觞之地,正是从这片钟灵毓秀的土地上,阳羡贡茶香飘万里,名扬天下。
洞灵观作为采造阳羡贡茶的源头,其贡茶历史可确凿追溯至唐代,诸多史料典籍均对此有着清晰记载。《咸淳毗陵志》卷二十七“古迹”篇与清嘉庆《重刊宜兴县旧志》皆载:“李栖筠为州,有僧献佳茗,陆羽以芬香冠绝他境,可供上方,始供万两,置舍洞灵观。”寥寥数语,就勾勒出阳羡贡茶登上历史舞台的关键瞬间。彼时,李栖筠出任常州刺史,宜兴(古称阳羡)为常州辖地,一位山中僧人向他敬献了采自阳羡山间的佳茗。恰逢“茶圣”陆羽旅居常州与宜兴一带,李栖筠遂邀陆羽品鉴,陆羽品饮之后,盛赞此茶香气馥郁、滋味醇厚,冠绝天下诸茶,堪称茶中极品,建议将其进贡朝廷。李栖筠采纳陆羽的建议,遂首开阳羡茶入贡之例,岁贡万两,并在洞灵观设立专门的贡茶采制之所——茶舍,洞灵观由此成为阳羡贡茶的首个官方制茶基地,中国茶道文化亦自此开端。阳羡贡茶凭借卓越品质,奠定了在中国茶文化发展史上的崇高地位,千余年来,其盛名历久弥新。
宋代金石学家赵明诚在《金石录》卷二十九中,收录了唐代《义兴县新修茶舍记》碑文,对阳羡贡茶的起源与发展有着更为详实的记述:“义兴贡茶,非旧也,前此故御史大夫李栖筠实典是邦,山僧有献佳茗者,会客尝之,野人陆羽以为芳香甘辣冠绝他境,可荐于上。栖筠从之,始进万两,此其滥觞也。厥后因之,征献浸广,遂为任土之贡,与常赋之邦侔矣,每岁选匠征夫至二千余人。”碑文不仅印证了李栖筠与陆羽开创阳羡贡茶之先河的史实,更记载了贡茶规模的不断扩大——从最初的岁贡万两,逐渐发展为定制常贡,每年需征调工匠平民两千余人参与采制,足见其盛。撰文者亦感慨道:“予尝谓后世士大夫,区区以口腹玩好之献为爱君,此与宦官宫妾之见无异,而其贻患百姓,有不可胜言者。如贡茶,至末事也,而调发之扰犹如此况其甚者乎?”字里行间,既道出了贡茶采制对百姓的劳扰,也从侧面凸显了阳羡贡茶在当时的重要地位。而《咸淳毗陵志》卷二十九“碑碣”篇亦载,《唐义兴县新修茶舍记》有两版碑文,一为常州刺史裴肃所撰,一为唐代著名书法家刘明素所撰,双重史料佐证,让这段贡茶历史更具可信度。
唐宝应元年(762年),李栖筠赴任常州刺史,他学识渊博、视野开阔,为政一方,兴修水利、劝课农桑,倾力发展地方经济,对阳羡山水与阳羡佳茗更是钟爱有加。南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亦提及此事:“有一位高僧把阳羡山中产的野茶送给当时的常州太守李栖筠,经他请陆羽鉴定后,建议当作佳物进贡给唐代宗皇帝,时间是大历年间(766年)。”正是李栖筠的慧眼识珠与鼎力推动,加之陆羽的专业品鉴,才让阳羡茶得以走出深山,成为御用贡茶。
洞灵观地处张公洞之侧,坐拥湖㳇山区的核心产茶区,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为贡茶生产提供了绝佳条件。在陆羽的协助下,李栖筠以高瞻远瞩之姿,大力推广阳羡茶种植与采制工艺。大历三年(768年),为便于贡茶修造,李栖筠于洞灵观倾力营建官焙茶舍,白手起家,统筹贡茶采制诸事。他不仅督饬茶农改进制茶工艺,还建立起一套从采摘、制作、验收、包装到运输的完整流程,确保每年清明节前,新制的阳羡贡茶能从洞灵观茶舍准时启运,千里迢迢送达长安。岁贡万两的规模,让阳羡贡茶成为当时进贡时间最早、品质最优、规模最大、数量最多且延续时间最长的贡茶体系,开创了地方茶叶制度化入贡朝廷的先河。洞灵观茶舍的建立,不仅孕育了底蕴深厚的贡茶文化,更推动了中国茶叶经济的发展,堪称全世界最早的规模化茶业生产基地。若无洞灵观茶舍的奠基之功,便不会有赵明诚《金石录》中《茶舍记》碑文所载的诸多史事。
贞元年间,韦夏卿接任常州刺史,彼时阳羡贡茶声名日隆,参与贡茶采制的工匠平民已达两千余人,原有的洞灵观茶舍已难以满足日益增长的贡茶生产需求。为适应发展形势,韦夏卿遂将贡茶茶舍迁至罨画溪畔。据《雍正志》卷九记载:“在罨画溪上,去湖㳇一里,李栖筠……置舍洞灵观,韦夏卿徙兹地。”清嘉庆年间纂修的《增修宜兴县旧志》中对罨画溪有着生动描绘:“溪两岸多朱藤花映溪,远望如画”,故而得名“画溪”,“画溪花浪”更是位列荆溪十景之一。茶舍虽迁,但洞灵观作为阳羡贡茶发源地的历史地位未曾动摇,始终是官员督办贡茶事宜的季节性总部,见证着贡茶产业的蓬勃发展。
阳羡贡茶自入贡以来,便深得帝王将相、文人墨客的青睐,引得无数雅士为之吟咏唱和,留下了诸多千古绝唱。唐代诗坛,陆羽、钱起、顾况、李嘉祐、皇甫曾、僧皎然、白居易、卢仝、杜牧、皮日休等名家,皆曾以生花妙笔描绘阳羡贡茶的风韵。陆羽在《茶经》中盛赞阳羡茶“芬芳冠世产,可供上方”,又细致记载:“阳崖阴林,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为后世研究阳羡茶的品质特征留下了珍贵依据。皮日休在《茶舍》一诗中,勾勒出阳羡茶采制的闲适图景:“阳崖忱白屋,几日嬉嬉活,棚上汲红泉,焙前煎柴蕨,乃翁研茶后,中妇拍茶歇,相向掩柴扉,清香满山月。”陆龟蒙亦作《奉和袭美茶具十咏·茶舍》,诗云:“旋取山上材,驾为山下屋。门因水势斜,壁任岩隈曲。朝随鸟俱散,暮与云同宿。”将茶舍的清幽雅致与茶农的生活日常刻画得淋漓尽致。李郢在《茶山贡焙歌》中,借太守尝茶的场景,道出阳羡贡茶的来之不易:“使君爱民惨颜色,就焙尝茶坐诸客。几回到口重咨嗟。嫩绿鲜芳出何力?”杜牧的《题茶山》则以“山实东南秀,茶称瑞草魁……溪尽停蛮棹,旗张卓翠苔”的诗句,盛赞阳羡茶山的灵秀与贡茶的尊贵。卢仝更是在《茶歌》中写下“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的千古名句,将阳羡贡茶的地位推崇至极,至今仍被世人广为引用。
宋代文豪苏轼对阳羡茶钟爱有加,曾赋诗言:“雪芽我为求阳羡,乳水君应饷惠泉”,足见其对阳羡茶的偏爱。明代进士张弼在《寄荆溪诸友》中咏道:“茶芽香逼竹菰红,阳羡溪山梦寐中。寄语游人休浪占,洞名原是属张公。”将对阳羡茶与洞灵观的眷恋之情融入字里行间。明代文学家袁宏道在评茶小品中更是对阳羡茶赞誉有加:“武夷茶有药味,龙井茶有豆味,而阳羡茶有‘金不味’,够得上茶中上品”,精准道出阳羡茶的独特韵味。明末清初学者刘继庄在《广阳杂记》中直言:“天下茶品,阳羡为最”,给予了阳羡茶至高无上的评价。这些诗词佳作,既是对阳羡贡茶的深情礼赞,更是研究唐代以来贡茶文化的宝贵史料,兼具文学价值与历史价值。
从历史功能来看,洞灵观的“茶舍”绝非简单的制茶场所,它既是贡茶采制、加工、贮藏的工坊,也是文人雅士烹茶论道、宴饮宾客的雅集之地,更是地方官员督办贡茶事务的办公重地。
千百年间,洞灵观茶舍的形制虽历经变迁,但其承载的贡茶文化内涵却愈发厚重。它是中国正史记载中最早的贡茶修造基地,见证了宜兴茶农为皇室“修贡”的辉煌历史,孕育了一套精湛完备的贡茶制作工艺,在中华茶文化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堪称独一无二的文化瑰宝。
江苏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阳羡风物》一书中,作者朱辰宇在《天下第一阳羡茶》一文中指出:“阳羡贡茶生产,不仅开创了全世界规模化种植茶树的先河,也因李栖筠、陆羽等人的文化活动,开创了后来风行全世界的茶道。”这一论断,精准概括了阳羡贡茶在世界茶文化发展史上的里程碑意义。
洞灵观,这座历经千年风雨的古老道观,既是道教正一道天师派的“祖庭”象征,是庚桑楚著书立说、张道陵与张果老修炼得道的圣地,更是中国贡茶文化的核心载体。在这里,陆羽品鉴佳茗,为阳羡茶正名;李栖筠兴建茶舍,启贡茶之先河;韦夏卿迁址扩建,壮贡茶之规模;裴肃撰文立碑,载贡茶之史事。正是在历代先贤的推动下,阳羡贡茶逐步形成了一套完善的茶政制度,以其清澈的汤色、清幽的香气、醇美的滋味,香飘四海,名震寰宇,铸就了中国最早贡茶文化的不朽丰碑。
上世纪九十年代,原洞灵观老道长师敏绪曾与笔者追忆往昔,言及洞灵观历史悠久,香火鼎盛之时,每逢传统大型庙会,观内张灯结彩,茶舍茶寮皆是煮茶迎宾的热闹之所,香客游人齐聚于此,品茗论道,其乐融融,彼时的洞灵观,亦是江南地区声名远播的名胜古迹。
洞灵观与阳羡贡茶的深厚渊源,深深烙印着道教“道法自然,返璞归真”的思想精髓。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二者相互滋养,相得益彰,凝聚着历代先民的智慧结晶,承载着阳羡贡茶的文化底蕴。如同璀璨的星辰,洞灵观与阳羡贡茶穿越千年时光,至今依然熠熠生辉,激励着后人不断传承与弘扬这份独具中国特色的茶文化瑰宝,让贡茶的清香与道教的哲思,在岁月流转中永续芬芳。

作者简介:
陈宝明,字庭倬,号乐善,1956年生于宜兴。中共党员,深耕旅游景区管理领域多年,熟谙民间文化艺术,以扎实学识与实践积累,持续深耕地域文化的挖掘与传播。尤其在宜兴地域文化研究上颇有造诣。作品常见于多家主流媒体,屡获全国各类赛事奖项。2021年、2024年相继推出《漫活阳羡》《宜兴梁祝》两部专著,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发行。现任中国民间艺术家协会会员、宜兴市华夏梁祝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宜兴市徐霞客研究会秘书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