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灯下黑》第二卷·第十三章
1992年秋·南风乍起
邓-小平南巡讲话像一场春风,一夜之间吹遍了神州大地。在北河煤矿,这阵风最先刮进的是矿长办公室——现在已经是局长办公室了。
李有福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着两份文件。一份是省里下发的《关于进一步加快国营企业改革的实施意见》,另一份是北京来的传真——他儿子李建国发来的,只有一行字:“爸,海南房地产疯了,速来!”
电话响了。李有福接起来,是周继文。
“李局长,下个月的安全生产大检查方案我看过了,有几个地方需要调整……”
“老周啊,”李有福打断他,“检查的事你先放一放。有更重要的事——省里要求我们煤矿搞股份制改革试点,你准备一下材料,明天跟我去省城汇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股份制改革?那安全生产……”
“安全生产要抓,改革也要搞嘛!”李有福提高了声音,“老周,思想要解放一点,步子要迈大一点。现在全国都在搞市场经济,我们不能落后啊!”
挂断电话,李有福走到窗前。外面,煤矿的运煤专列正缓缓驶出站台,黑色的车皮在秋阳下闪着光。三十年了,他从一个技术员做到矿务局长,见证了煤矿最辉煌的年代。但现在,他隐约感觉到,时代要变了。
办公桌上的日历翻到9月15日,旁边放着一张照片——李建国去年从深圳寄回来的,站在国贸大厦前,穿着西装,意气风发。儿子在信里说:“爸,深圳速度三天一层楼,咱们煤矿一年才挖多少煤?该换个思路了。”
换个思路。李有福咀嚼着这四个字。他五十八岁了,再干两年就要退休。是守着煤矿平稳过渡,还是趁着最后的机会搏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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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继文放下电话时,手指微微发抖。
股份制改革?他不懂这些新名词,但他知道,每次上面有新政策,煤矿就要折腾一阵。而折腾的结果,往往是安全被忽视,事故频发。
技术监督小组已经名存实亡。小张调去了生产科,王磊提前退休了,小陈考上了研究生离开了北河。只剩下他和孙大山还在坚持,但他们的报告已经没人看了。去年交上去的年度安全分析,至今还压在李有福办公室的文件堆里,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
“老周,又皱眉了。”陈月华端茶进来,“喝点水,降降火。”
周继文接过茶杯,温度透过瓷壁传到掌心。妻子老了,鬓角已经斑白,但眼神还是那么温柔。他们结婚二十八年了,一起经历了煤矿的起起落落,也一起承受了太多说不出的压力。
“月华,你说我是不是太固执了?”他忽然问。
陈月华在他对面坐下,安静地看着他:“是固执。但我就喜欢你这份固执。要是连你都变了,这煤矿就真的没救了。”
这话让周继文鼻子一酸。是啊,要是连他都放弃了,那些还在井下工作的工人,谁来替他们说话?
“周明有信来吗?”他换了个话题。
“昨天刚到。”陈月华从抽屉里拿出信,“说在复旦一切都好,就是生活费有点紧。他想勤工俭学,我没同意,让他专心读书。”
周继文展开信纸。儿子的字很漂亮,像他的人一样清秀。信里说,他在学经济学,老师说中国正在经历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他们这一代人赶上了好时候。
好时候?周继文苦笑。他不知道什么算好时候。他只知道,煤矿还是那个煤矿,危险还是那些危险,死人的事还在发生——上个月三采区又冒顶,砸伤两个人,其中一个可能终身瘫痪。
他把信折好,放回信封:“给儿子多寄点钱吧。咱们省着点用。”
“省什么省?”陈月华瞪他一眼,“你那点工资,再省能省出金子来?我想好了,明天开始去菜市场帮人看摊,一天能挣五块钱呢。”
“月华……”
“别劝我。”陈月华站起身,“儿子出息,比什么都强。咱们苦点累点,值。”
看着妻子的背影,周继文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感激,还有深深的无能为力。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给家人的太少了。
窗外的天色暗下来。他打开台灯,开始修改那份安全生产大检查方案。李有福说先放一放,但他放不下。因为每拖延一天,井下就多一分危险。
灯光下,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笔尖移动而晃动。影子不会说话,但一直都在,像另一个自己,沉默地见证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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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煤炭厅的会议室里,气氛热烈得像一锅沸水。
“股份制是国企改革的突破口!”主讲专家挥舞着激光笔,投影幕布上显示着复杂的股权结构图,“通过职工持股,把企业和职工的利益捆绑在一起,能极大调动生产积极性……”
周继文坐在后排,笔记本摊在膝上,却一个字也没记。他听不懂那些术语:产权明晰、法人治理、现代企业制度……他只知道一件事:煤矿最重要的是安全,而安全需要投入,需要严格管理,需要把人的生命放在第一位。
但在这个会议上,没人提安全。大家都在谈效益、谈利润、谈怎么把煤矿变成“会下金蛋的鸡”。
李有福坐在前排,听得认真,不时点头。休息时,他特意把周继文叫到走廊。
“老周,看到没有?大势所趋啊!”他兴奋地说,“咱们煤矿要是搞了股份制,职工成了股东,那积极性还不得翻几番?到时候产量上去了,效益好了,安全投入不就有钱了吗?”
周继文看着李有福发光的脸,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在井下跟他争论技术方案的年轻人。那时候的李有福也充满激情,但激情用在钻研技术上,用在改善安全条件上。现在,他的激情转向了别处。
“李局长,股份制我不懂。但我担心,一旦把效益放在第一位,安全就会被忽视。到时候……”
“哎,你这个人就是杞人忧天。”李有福拍拍他的肩,“改革是为了发展,发展是为了更好地保障安全嘛!这个辩证关系,你要想明白。”
想不明白。周继文在心里说。如果改革是为了更好地保障安全,为什么会议上没人讨论安全标准?为什么没人说股份制后安全投入怎么保证?
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说了也没用。在这个人人都在谈论“抓住机遇、加快发展”的时代,提安全像是泼冷水,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思想保守”。
回到会议室,讨论进入了具体操作环节。一个年轻干部站起来说:“我认为,改革就要彻底。可以引入民营资本,甚至可以整体出售。南方有些煤矿已经这么干了,效益翻了几番……”
“我反对!”周继文突然站起来,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看向他。李有福在对面使眼色,示意他坐下。
但周继文没有坐:“煤矿是特殊行业,关系到能源安全和矿工生命。如果为了效益就把煤矿卖给私人老板,他们为了利润最大化,肯定会压缩安全投入,到时候事故……”
“周工,你这话就不对了。”刚才发言的年轻干部打断他,“民营煤矿也有搞得好的嘛!不能一棍子打死。”
“好?你去看看那些小煤窑!去年全省小煤窑事故死亡人数占煤矿总死亡人数的百分之七十!这就是民营化的结果吗?”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主持会议的副厅长敲了敲桌子:“好了好了,有意见可以提,但要注意方式方法。周工,你先坐下。”
周继文坐下了,但手还在发抖。不是害怕,是愤怒。他想起那些在小煤窑死去的矿工,大多是农民工,死了连赔偿都要不到。如果北河煤矿也变成那样……
他不敢想下去。
散会后,李有福黑着脸走过来:“老周,你今天太冲动了。”
“我说的是事实。”
“事实也要分场合说!”李有福压低声音,“今天省里领导都在,你这一闹,让咱们煤矿的改革方案还怎么通过?”
“如果改革方案不考虑安全,不过也罢。”
两人对视着,像两座对峙的山峰。走廊里的灯光很亮,照得李有福脸上的皱纹格外清晰。这个和周继文斗了半辈子的老对手,此刻看起来竟有些苍老。
“老周,”李有福叹了口气,“咱们都老了。这个世界,要让年轻人去闯了。你我的那套,过时了。”
过时了?周继文看着李有福转身离去的背影,第一次感到深深的迷茫。他坚守了一辈子的东西——技术、责任、良心——真的过时了吗?
如果是,那他这三十年,到底在坚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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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省城回北河的火车上,周继文一直看着窗外。
秋日的田野一片金黄,农人们在收割稻子,弯腰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更远处,山峦起伏,在暮色中变成青黑色的剪影。这片土地下埋藏着无尽的煤,养育了北河县几代人,也埋葬了无数生命。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煤矿工人,是地底下的太阳。没有他们,地上就没有光明。”
可现在,地底下的太阳正在被遗忘。人们谈论煤矿时,不再说矿工的奉献,只说煤矿的效益;不再说安全的重要,只说改革的必要。
手机响了——是儿子周明从上海打来的。
“爸,听说你去省城开会了?怎么样?煤矿要改革吗?”
周继文简单说了情况。电话那头,周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爸,我理解您的担心。但我觉得,改革不一定是坏事。如果能引进现代管理制度,说不定反而能提高安全水平呢?”
“你不了解煤矿。”周继文说,“在煤矿,效益和安全永远是矛盾的。要提高效益,就要多挖煤、快挖煤,这就容易出事故。”
“那国外煤矿为什么事故率低?”
“因为他们投入大,管理严,把人的生命看得重。”周继文顿了顿,“而我们,总是说‘发展中的问题要在发展中解决’。可有些问题,等不到解决的那一天。”
电话挂断后,周继文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心里涌起一种预感:一场巨大的变革即将来临,而他和他的煤矿,都将被卷入其中,身不由己。
他不知道这场变革会带来什么,只知道一点:无论时代怎么变,煤矿地下的黑暗不会变,岩层的危险不会变,矿工的生命同样脆弱不会变。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变革的洪流中,守住那一点不变的东西——对生命的敬畏,对真相的坚持,对责任的担当。
哪怕所有人都说他过时了,说他顽固了,说他该被淘汰了。
火车进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北河站的站台上亮着昏黄的灯,几个等车的人在寒风中缩着脖子。周继文提着公文包下车,冷风扑面而来,带着熟悉的煤尘味。
回家了。这个他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这个让他爱恨交织的地方,这个正在经历剧变的地方。
走出车站时,他看见孙大山站在路灯下,正在等他。
“怎么来了?”
“听说你今天回来。”孙大山递给他一支烟,“会开得怎么样?”
周继文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要改革了。股份制,民营化,现代企业制度……新名词一大堆。”
“那我们呢?监督小组呢?”
“没人提。”周继文苦笑,“在改革的大潮里,安全是个小问题。”
孙大山沉默地抽着烟,烟头的红光在夜色中一明一灭。许久,他说:“周工,你知道吗?最近矿上在传,说李有福的儿子在海南搞房地产发了大财,李有福想趁着改革,把煤矿的一部分业务包给他儿子。”
周继文心里一沉:“消息可靠吗?”
“不知道。但无风不起浪。”孙大山把烟头扔在地上,“如果真是这样,那改革就成了某些人捞钱的幌子。”
两人并肩走在回矿区的路上。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两个在时光中穿梭的幽灵。街道两旁的店铺还亮着灯,录像厅里传来武打片的声响,台球室里年轻人正在赌钱。这是一个普通的北方小城的夜晚,平静,沉闷,带着下岗潮来临前最后的安宁。
但周继文知道,这安宁是表面的。地下,变革的暗流已经在涌动;地上,人们的欲望和焦虑在滋长。
而煤矿,这个北河县的命脉,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
向左,是坚守传统但可能被淘汰;向右,是拥抱变革但可能失去底线。
他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只知道,无论往哪边走,都要有人看着脚下的路,提醒大家:小心,这里有坑。
这个人,可能只有他了。
“大山,”他忽然说,“监督小组不能散。就算只剩我们两个人,也要坚持下去。”
孙大山看着他,在路灯下,这个老人的眼睛里有一种年轻人般的光:“我一直都在,周工。你不放弃,我就不放弃。”
两只手握在一起,粗糙,有力,温暖。
在这个寒冷的秋夜,在这个变革前夜,这是两个普通人之间最朴素的承诺。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宏大叙事,只有一句:你不放弃,我就不放弃。
但对周继文来说,这就够了。
足够支撑他继续走下去,在这个越来越看不懂的世界里,守住自己看得懂的那一点东西。
【第十三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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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黑》第二卷·第十四章
1993年春·股份制元年
北河煤矿的股份制改革方案,在职工代表大会上以微弱优势通过。
投票那天,礼堂里坐满了人。李有福在主席台上慷慨陈词:“……职工持股,就是让大家成为煤矿的主人!以后煤矿效益好,大家分红多;煤矿效益不好,大家共担风险。这叫利益共享,风险共担!”
台下有人鼓掌,有人交头接耳,更多的人沉默。工人们不懂什么股份制,他们只知道一件事:要交钱。按方案,每个职工至少要认购一千股,每股一元。一千块钱,对很多矿工家庭来说,是半年的积蓄。
周继文坐在最后一排,看着手中的投票单。同意,还是反对?他犹豫了很久。从内心讲,他反对——这个方案太仓促,安全措施几乎没有提及。但从现实看,反对可能也没用,省里的批文已经下来了,改革势在必行。
最后,他投了弃权票。
计票结果:同意票占51.3%,反对票占47.1%,弃权票占1.6%。改革方案通过。
散会时,周继文听见两个老工人在走廊里议论:
“一千块啊,我儿子上学的钱……”
“不买不行,科长说了,不买就是不支持改革,以后评先进、涨工资都没份。”
“这叫什么事啊……”
周继文快步走过,不想再听。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在改革的大旗下,个人的反对微不足道,集体的焦虑被刻意忽略。大家就像坐在一辆失控的车上,明知道前面可能是悬崖,但谁也不敢喊停,因为喊停的人会被扔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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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后的第一个变化,是成立了“北河煤业股份有限公司”。
李有福任董事长兼总经理,原矿领导班子基本没动,只是头衔换了。周继文还是总工程师,但多了一个头衔:技术总监。工资涨了百分之二十,但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第二个变化紧接着来了:成本核算。
新上任的财务总监是李有福从省城请来的,姓赵,戴着金丝眼镜,说话轻声细语,但句句如刀:“……安全投入要压缩,去年这块占了总成本的百分之十五,太高了。按照股份制企业的标准,降到百分之八比较合理。”
周继文拍案而起:“百分之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监测设备不能更新,意味着巷道维护要减少,意味着安全培训要压缩!”
“周总监,冷静。”赵总监推了推眼镜,“我不是说不重视安全,是说要把钱花在刀刃上。有些投入,效益不明显,可以缓一缓。”
“安全投入的效益就是不死人!这还不明显吗?”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李有福。
李有福敲了敲桌子:“老周,有话好好说。赵总监是专家,他说的有道理。咱们现在是企业了,要讲效益。安全当然重要,但也要考虑成本嘛。”
“李董事长,”周继文盯着他,“你还记得三号井事故吗?还记得新井的瓦斯突出吗?如果当时为了省钱,不搞勘探,不装设备,死的人会多几倍!”
李有福的脸色变了。三号井事故是他心里的一根刺,这些年没人敢当面提。
“周继文同志!”他提高了声音,“请注意你的态度!我们现在是在讨论工作,不是翻旧账!”
“旧账?”周继文笑了,笑声里满是苦涩,“对你们来说是旧账,对死者的家属来说,是永远过不去的坎!”
他摔门而出。走廊里回荡着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在这个新公司里的位置尴尬了。一个总是提安全、提风险、提死人的总工程师,在一个追求效益最大化的企业里,是不受欢迎的。
但他不在乎。如果妥协的代价是昧着良心说话,那他宁可被边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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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周继文去了井下。
不是为了检查,就是想看看。看看那些还在工作的工人,看看那些熟悉的巷道,看看这个他为之付出了一生的地方。
巷道里依然闷热潮湿,通风机的噪音震耳欲聋。工人们看见他,都恭敬地打招呼:“周工。”“周总。”
称呼变了,但态度没变。在这些一线工人心里,周继文还是那个会为他们着想的技术员,还是那个在危险时刻冲在前面的周工。
走到一个新开拓的工作面,周继文停下了。这里顶板的锚杆稀疏拉拉,有的已经松动。他用手电照了照,岩层有细微的裂缝。
“这里支护不够。”他对带班的工长说。
工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搓着手:“周工,不是我们不想多支护,是材料不够。仓库说,现在成本控制,支护材料按量发放,超了要扣奖金。”
“胡闹!”周继文火了,“顶板安全能省钱吗?出了事谁负责?”
“我们也知道,但……”工长欲言又止,“周工,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矿上……不,公司里说了,省下的材料钱,百分之三十返还给班组。大家都想多挣点……”
周继文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明白了,股份制改革带来的不仅是体制的变化,更是价值观的颠覆。当安全变成了成本,当生命变成了数字,当矿工变成了股东,一切都变了味。
工人们不再是为国家挖煤的工人,而是为自己挣钱的股东。为了多分红,他们可能愿意冒险;为了省成本,管理者可能忽视安全。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回到地面,周继文直接去了李有福办公室。门没关,里面传来笑声。他看见李有福和赵总监正在看一份报表,两人脸上都是笑容。
“董事长,这个月成本下降了百分之十二,效益显著啊!”赵总监说。
“好,好!改革初见成效!”李有福很满意。
周继文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两个人很陌生。他们谈论着数字、百分比、效益,就像在谈论一件商品,而不是一个关乎千百人生命的煤矿。
他转身离开,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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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周继文拨通了儿子在上海的电话。
周明接得很快,背景音很嘈杂,像是在校外:“爸,这么晚还没睡?”
“睡不着。”周继文顿了顿,“儿子,爸问你个问题:如果一件事,明明知道有危险,但所有人都说没事,你会怎么办?”
电话那头沉默了。周继文能听见儿子呼吸的声音,还有远处汽车的鸣笛声。
“爸,您说的是煤矿的事吧?”
“嗯。”
“我听说改革了,股份制了。这是好事啊,现代企业制度……”
“现代企业制度就不死人了?”周继文打断他,“儿子,你在学校学的是理论,爸在煤矿看的是现实。理论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周明不说话了。过了很久,他才轻声说:“爸,我知道您担心什么。但我觉得,您可能……太悲观了。改革总会有阵痛,但方向是对的。”
“方向?”周继文苦笑,“如果方向是让煤矿变成赚钱机器,让矿工变成赚钱工具,那这个方向对吗?”
电话挂断了。不是周明挂的,是周继文自己挂的。他忽然觉得,和儿子之间隔着一条鸿沟,不是年龄的鸿沟,是观念的鸿沟。
儿子相信进步,相信改革,相信未来。而他,经历了太多事故,看了太多死亡,变得谨慎、多疑,甚至“保守”。
也许儿子是对的,他太悲观了。也许改革真的能带来更好的明天,也许股份制真的能让煤矿焕发新生。
但他忘不了那些死去的脸,忘不了家属的哭声,忘不了自己签下的那些充满隐患的方案。
良心这个东西,一旦被刺痛过,就再也无法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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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后的第三个月,事故发生了。
不是透水,不是瓦斯,是最常见的冒顶。在一个老采区,因为支护不足,顶板突然塌落,三个工人被埋。救出来时,两个已经没了呼吸,一个重伤。
周继文赶到医院时,抢救室门口已经挤满了人。哭声,骂声,叹息声,混成一片。他看见了死者的家属——一个是年轻的妻子,抱着两岁的孩子,哭得瘫倒在地;一个是白发苍苍的母亲,拄着拐杖,老泪纵横。
李有福也来了,脸色铁青。他走到家属面前,深深鞠躬:“对不起,我们一定查明原因,严肃处理……”
“处理?处理有什么用!”一个年轻人冲上来,眼睛通红,“我哥死了!死了!你们这些当官的,为了省钱,连支护材料都克扣!你们这是杀人!”
保卫科的人赶紧把年轻人拉开。场面一片混乱。
周继文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浑身冰冷。他想起那个工长的话:“材料不够……省下的钱返还给班组……”
这是谋杀。用省钱的名义,用效益的名义,用改革的名义。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他能说什么?说“我警告过”?说“我反对过”?在死者面前,这些话苍白无力。
孙大山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声音低沉:“周工,我查过了。那个工作面的支护材料,比标准少了百分之四十。”
“为什么没人报告?”
“报告了。”孙大山苦笑,“生产科说,现在是股份制,各班组成本包干,节约归己。他们……他们自己愿意少支护,多省钱。”
周继文闭上眼睛。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当安全变成成本,当矿工变成股东,他们开始用自己的生命去换钱。
股份制没有让工人成为主人,反而让他们成了自己的剥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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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调查组很快出了结论:工人违章作业,为节省材料擅自减少支护。
处理决定:带班工长撤职,生产科长记过,安全科通报批评。公司承担全部赔偿,每位死者二十万元。
二十万。周继文看着这个数字,心里像被刀割。两条命,四十万。在财务总监的报表上,可能只是几个数字;在死者家属那里,是一生的伤痛;在煤矿的历史上,是多了一笔血债。
但他知道,这还不是结束。只要这种“成本优先”的思维不改变,事故还会发生,还会死人,还会有人用生命为改革买单。
李有福把他叫到办公室,关上门,第一句话是:“老周,这次事故,你怎么看?”
“您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真话就是:这是谋杀。用改革的名义,用效益的名义,用股份制的名义,进行的集体谋杀。”
李有福的脸白了:“你……你说得太严重了。”
“严重?”周继文盯着他,“李董事长,您算过吗?改革三个月,成本降了百分之十二,效益涨了百分之十五,死了两个人。如果继续这样‘增效’,一年要死多少人?您算过这笔账吗?”
“够了!”李有福拍桌子,“周继文,你不要危言耸听!改革是中央的政策,是历史的潮流!你不能因为一次事故就否定整个改革!”
“我不否定改革,我否定的是这种要人命的改革!”周继文也提高了声音,“改革是为了让人活得更好,不是死得更快!”
两人对峙着,像两头发怒的狮子。窗外的阳光很烈,照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许久,李有福先软下来:“老周,咱们都冷静点。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也不好受。但改革要继续,煤矿要生存。咱们想想办法,怎么能既保证安全,又提高效益,行吗?”
周继文看着这个老对手,忽然觉得很累。三十年了,他们争吵过,合作过,对抗过,妥协过。现在两个人都老了,头发白了,皱纹深了,但煤矿的问题还是那些问题,死人的事还在发生。
也许有些问题,真的无解。
“办法有。”他最终说,“恢复原来的安全投入标准,严格执行安全规程,把生命放在效益前面。”
“那成本……”
“李董事长,”周继文打断他,“如果煤矿赚钱要以死人为代价,这钱,咱们挣得安心吗?”
李有福沉默了。他转过身,看着窗外。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在春风中摇曳,新生的叶子嫩绿可爱。
“老周,你知道吗?”他背对着周继文说,“我儿子在海南,去年一年挣了我一辈子的工资。他让我提前退休,去海南享福。你说,我该去吗?”
这个问题出乎周继文的意料。他想了想,说:“那是你的选择。”
“是啊,选择。”李有福转回身,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疲惫,“我这辈子,做了很多选择。有些选对了,有些选错了。但这一次,我不知道该怎么选。”
周继文忽然理解了李有福的困境。他们这一代人,在计划经济中成长,在改革开放中成熟,现在又在市场经济中迷茫。时代的列车开得太快,他们这些老乘客,已经跟不上了。
“李董事长,”他放软了语气,“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只希望一件事:让煤矿少死几个人。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李有福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分。但有时候,不过分的要求,最难实现。”
谈话结束了。周继文离开时,李有福叫住他:“老周,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了,煤矿交给你,你能管好吗?”
“我?”周继文愣住了,“我不行。我只会搞技术,不懂经营。”
“但你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李有福意味深长地说,“在这个时代,知道什么最重要的人,不多了。”
门关上了。周继文站在走廊里,回味着这句话。
知道什么最重要的人,不多了。
是啊,在这个人人谈论效益、利润、股份的时代,还有多少人记得,煤矿最重要的是安全,是生命,是那些在地底下劳作的人?
也许真的不多了。
但他还在。孙大山还在。那些死去的矿工,他们的记忆还在。
这些“还在”,就是黑暗中的一点光。虽然微弱,但坚持亮着。
就像地下的煤,虽然深埋,但一直在那里,等待着被照亮的那一天。
【第十四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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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黑》第二卷·第十五章
1994年夏·南方的诱惑
李有福提前退休的消息,像一颗炸弹在北河煤矿炸开。
正式文件还没下发,但小道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他要去海南跟儿子搞房地产,有人说他在深圳有股份,还有人说省里要查他,他提前退是为了避风头。
周继文听到这些传言时,正在井下检查防水闸墙。新的闸墙建得很牢固,但旁边岩壁上的渗水比上个月又严重了。他让工人取水样送去化验,心里隐隐不安。
升井后,办公室的小刘跑过来:“周总,李局长……不,李董事长让您去他办公室。”
李有福的办公室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书架空了,墙上的奖状锦旗都取了下来,只剩下一些纸箱堆在角落。他本人站在窗前,背着手,看着外面的煤矿。
“老周,来了。”他没有回头,“你看,咱们的煤矿,多壮观。”
周继文走到窗前。夕阳西下,煤矿的轮廓在余晖中显得格外清晰。井架、煤仓、铁路、厂房……这一切他们看了几十年,熟悉得就像自己的身体。
“真要走了?”
“嗯,批文下来了,下个月生效。”李有福转过身,脸上带着笑,但笑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去海南,儿子在那儿给我买了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挺好的。”周继文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接班的人选,我推荐了你。”李有福忽然说。
周继文愣住了:“我?我不行。我只会搞技术……”
“技术出身的人,才知道煤矿最重要的是什么。”李有福打断他,“我跟上面说了,周继文这个人,可能不懂经营,不会搞关系,但他懂煤矿,懂安全,懂工人的命比什么都重要。这个位置上,需要这样的人。”
“上面同意了?”
“还没定。”李有福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文件,“省里倾向于派个年轻干部来,懂经济,会管理。但我坚持要你。我说,如果煤矿还想安全地开下去,就找周继文;如果只是想赚钱,那就派别人。”
周继文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他和李有福斗了半辈子,没想到最后,是这个老对手给了他最高的肯定。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不想等我走了,煤矿出大事。”李有福的声音低下来,“老周,我这辈子,在煤矿上留下了太多遗憾。三号井事故,新井瓦斯,还有最近的冒顶……每次死人,我都睡不着。现在我要走了,我想把煤矿交给一个能让我睡得着觉的人。”
房间里安静下来。两个老人相对而立,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很长,很淡,像即将消失的印记。
“我不一定能做好。”周继文最终说。
“但你一定会尽力。”李有福拍拍他的肩,“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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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有福的送行宴设在县里最好的酒店。
包间里坐满了人,县领导、矿领导、各部门负责人。酒杯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祝福的话语一套接着一套。周继文坐在角落里,很少说话,只是看着。
李有福喝了很多酒,脸涨得通红。他挨个敬酒,说感谢的话,说到动情处,眼圈发红。敬到周继文时,他端着酒杯,手有些抖。
“老周,这杯我敬你。”他的舌头已经不太利索,“三十年……咱们斗了三十年。但我知道,你是真为煤矿好。我走了,煤矿……交给你了。”
“李局长,您喝多了。”旁边有人劝。
“我没喝多!”李有福推开那人,盯着周继文,“老周,答应我,别让煤矿再死人了。行吗?”
全桌的人都看着周继文。灯光很亮,照得他无处躲藏。
“我尽力。”他说。
“好!有你这句话,我放心了!”李有福一饮而尽,酒杯重重砸在桌上。
宴席散后,周继文扶着李有福走出酒店。夜风一吹,李有福的酒醒了一半。两人站在路边,等车。
“老周,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李有福忽然说。
“什么事?”
“新井的F3断层……可能比我们想的更危险。”李有福的声音很清醒,“省设计院的那个老吴,去年私下跟我说,他们在附近勘探时,发现断层有活动迹象。但当时改革正关键,我没敢声张。”
周继文的心沉了下去:“活动迹象?多大范围?”
“不清楚。老吴说,需要做专项勘探,但那是钱。我想着,等改革见效了,有钱了再做……”李有福苦笑,“现在想想,我可能又错了。”
车来了。李有福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煤矿的方向。灯火通明的煤矿,在夜色中像一艘巨大的船,正驶向未知的海域。
“老周,保重。”他说。
车开走了。周继文站在原地,很久很久。夜风吹来,带着夏夜的闷热,也带着地底煤尘的气息。
断层活动。这四个字像四根钉子,钉在他心上。如果真是这样,那新井下的工人,就像坐在火山口上,随时可能被吞噬。
而他,刚刚承诺了“不让煤矿再死人”。
这个承诺,现在看来,如此沉重,如此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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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周继文组织了一次秘密勘探。
他没告诉任何人,只带了孙大山和最信任的两个技术员。设备是从省城租来的,钱是他自己垫的。勘探点选在新井F3断层附近的一个废弃巷道,那里离新井的采区只有一百米。
钻机打下去时,周继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第一个孔,打到三十米,正常。第二个孔,打到四十米,岩芯出现异常破碎。第三个孔,打到五十米时,钻机突然卡住——不是遇到坚硬岩层,而是被什么东西夹住了。
“停钻!”周继文下令。
取出的钻头上,沾着黑色的泥浆,还有细小的岩屑。周继文用手捻了捻,脸色变了——这不是普通的岩屑,是断层泥,而且是新鲜的断层泥。
“断层在活动。”他对孙大山说,“而且活动很频繁。这些泥浆是断层摩擦产生的,如果是老断层,泥浆应该已经固结了。”
“那怎么办?”
“不知道。”周继文实话实说,“这超出了我的经验范围。需要请地震局的专家来看。”
但请专家需要钱,需要时间,还需要向上报告。而一旦报告,新井可能面临全面停产——这是现在的煤矿无法承受的。
回到地面,周继文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桌上摊着勘探数据,每一行数字都在诉说着危险。窗外的天已经黑了,煤矿的灯火亮起来,像地上的星星。
他知道自己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报告,煤矿停产,工人下岗,县里财政崩溃;不报告,继续生产,但随时可能发生大规模事故,死伤可能上百人。
这个选择太沉重了,沉重到他几乎无法呼吸。
电话响了,是妻子陈月华:“继文,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马上回。”他挂了电话,看着桌上的数据,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他打开抽屉,拿出那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这些年积累的所有资料,包括那份从未公开的安全分析报告。他把今天的勘探数据也放进去,然后在封面上写下:
“如果有一天我出了意外,请把这份资料交给国家安监局。密码是我的生日。”
写完,他把纸袋锁进保险柜。这是他能做的最后的准备——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至少真相不会完全被埋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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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里的任命文件下来了,出乎所有人意料:新矿长不是周继文,也不是省里派来的年轻干部,而是原生产科长,刘志强。
刘志强四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懂生产,会管理,人脉广,最重要的是——他支持改革,支持效益优先。在职工大会上,他的发言铿锵有力:
“……我们要继续深化改革,把效益搞上去!我承诺,三年内,职工收入翻一番!五年内,北河煤业要成为全省标杆企业!”
台下掌声雷动。工人们被“收入翻一番”的口号点燃了,他们忘记了事故,忘记了死亡,只记得钱。在这个下岗潮席卷全国的年代,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还能涨工资,就是最大的幸福。
周继文坐在主席台上,面无表情。他知道,自己输了。不是输给刘志强,是输给了这个时代。在这个人人渴望致富的年代,提安全显得不合时宜,提风险显得胆小怕事。
散会后,刘志强特意走到他面前:“周总,您是老前辈,以后还要多指点我。”
话说得很客气,但眼神里透着得意。周继文点点头,没说什么。
回到办公室,他接到了李有福从海南打来的电话。
“老周,听说任命下来了?”
“嗯,刘志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也好。你年纪大了,也该休息了。刘志强年轻,有闯劲。”
“但他不懂安全。”
“安全可以学嘛。”李有福说,“老周,听我一句劝,该放手时就放手。咱们这一代人,该退场了。”
挂断电话,周继文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忙碌的煤矿。他知道李有福说得对,他该退场了。但他放心不下,放心不下那个活动的断层,放心不下那些还在井下的工人。
孙大山推门进来,脸色凝重:“周工,刘矿长下令了,新井要加快进度,年底前必须完成全年生产任务。”
“什么?他不知道……”
“他知道。”孙大山打断他,“我私下跟他说了断层的事,他说那是‘技术人员的杞人忧天’,还说现在科技发达了,什么危险都能控制。”
周继文闭上眼睛。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一个不懂技术却自信满满的新领导,一个急于出成绩的新班子,一个被效益冲昏头脑的企业。
这个组合,就像把火柴交给孩子,然后告诉他:随便玩,不会着火的。
“大山,咱们得做点什么。”他睁开眼睛。
“做什么?现在没人听我们的了。”
“做我们能做的。”周继文打开保险柜,拿出那个牛皮纸袋,“记录。把每一天的情况都记录下来,特别是新井的。如果……如果真的出事了,这些记录就是证据。”
孙大山看着那个鼓鼓的纸袋,忽然笑了:“周工,你知道我现在想起什么吗?”
“什么?”
“想起小时候看的地下党电影。他们也是这么记录的,藏在秘密的地方,等着有一天重见天日。”
这个比喻让周继文心里一酸。是啊,他们现在就像地下党,在黑暗中记录真相,等待光明的到来。但电影里的地下党最终迎来了胜利,他们呢?能等到那一天吗?
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有些事,必须做。不是因为有用,是因为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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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井加速生产的第一个月,产量果然上去了。
庆功会上,刘志强红光满面:“看到没有?改革出效益!以前一个月挖多少煤?现在多少?翻了一番!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潜力还很大!”
周继文没有参加庆功会。他去了医院,看望那个在冒顶事故中重伤的工人。工人叫王国庆,三十八岁,现在瘫痪在床,大小便不能自理。妻子在床边喂他吃饭,一勺一勺,很慢。
看见周继文,王国庆的眼睛亮了亮:“周工……您来了。”
“来看看你。”周继文坐下,“怎么样?好点了吗?”
“就那样。”王国庆苦笑,“这辈子……废了。周工,我听说矿上现在产量很高,效益很好?”
周继文不知道怎么回答。
“效益好就行。”王国庆喃喃道,“我这一瘫,家里全靠矿上的补助。矿上好,我家才能好……”
妻子在旁边抹眼泪。周继文看着这对夫妻,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这就是煤矿工人的命运——用健康甚至生命,换一家人的温饱。而管理者们,用他们的牺牲,换自己的政绩和财富。
离开医院时,天已经黑了。周继文走在回矿区的路上,脚步沉重。路过新井口时,他看见夜班工人正在下井,一张张年轻的脸在矿灯下模糊不清。
他们知道脚下的危险吗?可能不知道。知道了还会下去吗?可能还会。因为要吃饭,要养家,要活着。
这就是现实。残酷,无奈,无法改变的现实。
回到家里,陈月华已经做好了饭。儿子周明放暑假回来了,正在看新闻联播。电视里在播放南方经济特区的繁荣景象,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人人脸上带着笑。
“爸,您回来了。”周明站起来,“听说矿上换领导了?”
“嗯。”
“新领导怎么样?”
周继文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看着儿子,这个在复旦学经济的年轻人,眼睛里充满对未来的憧憬。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相信技术能改变一切,相信明天会更好。
但现在他知道了,有些东西,技术改变不了。比如人性的贪婪,比如制度的缺陷,比如时代的洪流。
“儿子,”他忽然说,“如果有一天,爸爸做了让你不理解的事,你会恨我吗?”
周明愣住了:“爸,您说什么呢?”
“没什么。”周继文摇摇头,“吃饭吧。”
饭桌上很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窗外,煤矿的灯火依然明亮,机器的轰鸣声隐隐传来。这是一个普通的夏夜,平静,闷热,带着北方小城特有的倦怠。
但周继文知道,这平静是表面的。地底下,断层在活动,危险在累积;地面上,欲望在膨胀,良知在退缩。
一场风暴正在酝酿,而他,正站在风暴眼里。
他不知道这场风暴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过去。他只知道一点: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要守住那一点东西——对生命的敬畏,对真相的坚持,对责任的担当。
哪怕所有人都说他错了,说他过时了,说他该被淘汰了。
因为有些东西,比正确更重要,比时代更长久,比生命更沉重。
那就是良心。
在这个良心越来越稀缺的时代,坚守良心,本身就是一种反抗。
【第十五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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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黑》第二卷·第十六章
1994年冬·地动前兆
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新井的产量已经超过去年全年。
庆功横幅挂满了矿区,“大干一百天,产量翻一番”的标语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刘志强被县里评为“改革先锋”,省报还专门来采访了他。照片登在头版,他站在新井口,背后是忙碌的工人,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
周继文看着那张报纸,心里一片冰凉。他想起昨天去新井检查时看到的情景:巷道里粉尘浓度超标,通风机有一台坏了还没修,工人们为了赶进度,连自救器都不带就下井。
他找刘志强汇报,刘志强正在接电话,挥手让他等。等了二十分钟,电话还没打完,周继文转身走了。他知道,在这个新领导眼里,安全已经成了“阻碍生产的绊脚石”。
从办公楼出来,他遇见了孙大山。孙大山刚从井下上来,浑身是煤灰,只有眼睛是亮的。
“周工,不对劲。”他压低声音,“新井的工作面,岩壁渗水越来越严重。有个老工人说,他听见地底下有‘咕噜咕噜’的声音,像开水烧开了。”
周继文心里一紧:“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他跟我熟,偷偷告诉我的。”
“带我去看看。”
两人换了衣服又下井。新井的巷道已经延伸到了一千多米深,越往里走,温度越高,湿度越大。走到那个工作面时,周继文停下脚步。
岩壁确实在渗水,不是滴滴答答,是成片地湿。他用手摸了摸,水温比正常高,估计有二十多度。他把耳朵贴在岩壁上,果然听见了那种“咕噜”声——像是地下水流过空洞的声音,又像是气体从水中冒出的声音。
“这里离F3断层有多远?”他问带班的工长。
“不到一百米。按计划,下周就要穿过断层了。”
周继文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一周!如果断层真的在活动,如果前方真的有高压水体,一周后穿过断层,就是自杀!
“停止掘进!”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工长愣住了:“周总,这……刘矿长说了,不能停。耽误一天工期,扣整个班组的奖金。”
“要钱还是要命?”周继文盯着他,“我是总工程师,我说停,必须停!”
巷道里的工人都停下来,看着他们。一张张疲惫的脸上,有疑惑,有不耐,也有隐约的恐惧。他们知道危险,但更知道不挖煤就没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钱比命实在。
周继文知道,光靠命令不行了。他转身往外走:“我上去找刘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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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强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几个生产科长、调度主任正在开会,讨论怎么完成年底的冲刺目标。看见周继文闯进来,所有人都愣住了。
“刘矿长,新井必须停工。”周继文开门见山,“F3断层附近有异常,渗水严重,还有异响。我怀疑断层在活动,前方可能有高压水体。”
刘志强皱起眉头:“周总,你的怀疑有依据吗?”
“有。我亲自下井看了,也听了。那些现象都不正常。”
“不正常?”生产科长插话,“周总,煤矿哪有什么正常不正常?咱们干的就是与大自然作斗争的工作,有点异常很正常嘛。”
“就是。”调度主任附和,“去年也说有异常,结果停了半个月,啥事没有,白白损失几百万。今年可不能这么搞了。”
周继文看着这些人,忽然觉得很陌生。他们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谈论着几百万的损失,却不知道井下工人的命值多少钱。
“刘矿长,”他转向刘志强,“如果你坚持掘进,我请求调离技术岗位。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工人去送死,还在这份上签字。”
办公室里一片哗然。调离岗位,这是最严重的抗议。
刘志强的脸色沉了下来:“周总,你这是什么意思?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底线。”周继文一字一句地说,“我的底线就是,不能明知有危险还让人下井。如果你觉得这个底线碍事,那我就退到一边去。”
两人对视着,空气凝固了。其他人都不敢说话,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许久,刘志强先移开目光:“这样吧,周总,你再做一次详细勘探。如果确实有重大风险,我们再商量。但现在,不能停工。省里年底要评先进,咱们煤矿是重点候选,这个节骨眼上停工,影响太坏。”
又是影响。周继文想起李有福,想起三十年来每一次事故前的会议,每个人都在说“影响”。生产任务的影响,领导前途的影响,单位荣誉的影响。唯独不说人命的影响。
也许在这些人眼里,人命也是可以计算的,是可以权衡的,是可以为“大局”牺牲的。
“好,我做勘探。”周继文最终说,“但在我出结果之前,掘进速度必须放慢,加强监测。”
“可以。”刘志强答应了,“但只有三天时间。三天后,无论结果如何,都要恢复生产。”
三天。周继文心里苦笑。三天能勘探出什么?但他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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勘探队还是那几个人:周继文、孙大山、两个老技术员。设备是从省城紧急调来的,钱是周继文以个人名义借的。他抵押了房子,贷了五万块钱。陈月华知道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存折给了他。
“该花的钱,得花。”她只说了一句。
勘探点选在离工作面最近的废弃巷道。钻机打下去时,周继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第一个孔打到五十米,取出的岩芯完整,没有异常。第二个孔打到六十米,开始出现破碎带。
打到第三个孔时,钻机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东西。操作工赶紧停钻,但已经晚了——钻杆被卡住了,怎么也拔不出来。
“下面有东西。”操作工脸色发白,“不是岩石,是……是软的,像泥,但又很硬。”
周继文让所有人后退,自己走到钻孔前。钻孔里正在往外冒气,不是瓦斯那种刺鼻的气体,是一种带着硫磺味的湿热气体。他把手放在孔口,能感觉到温度很高。
“是地下热水。”他判断,“断层活动导致地热异常,把地下水加热了。这种高温高压水体,一旦打穿,就是灾难性的透水事故。”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新井正前方,是一个巨大的热水库,压力可能达到几十个大气压。以现有的设备和技术,根本无法安全通过。
“怎么办?”孙大山问。
“报告,建议永久放弃这个采区。”周继文说。
“刘矿长不会同意的。”
“那也要报告。”周继文开始整理数据,“这是我们的责任。”
报告写得很详细,有数据,有照片,有分析。周继文把它装订成册,复印了三份。一份交刘志强,一份交县安监局,一份自己留着。
交报告时,刘志强正在接省里的电话。看见报告,他示意周继文等等。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大,周继文能听见几句:“……一定要完成……全省都在看着……先进必须拿到……”
挂断电话,刘志强翻开报告,越看脸色越难看。
“周总,你这报告……太夸张了吧?永久放弃?你知道这个采区有多少煤吗?五百万吨!够咱们矿挖五年!”
“但如果强行开采,可能会死很多人。”
“可能可能,一切都是可能!”刘志强把报告摔在桌上,“周继文,我尊重你是老前辈,但你也不能总用‘可能’来吓唬人!煤矿哪有没有风险的?要是怕风险,干脆关门算了!”
周继文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矿长,忽然觉得很悲哀。年轻人有冲劲,有胆量,但缺少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尊重。他们以为技术能解决一切,以为人定胜天,却不知道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渺小如蝼蚁。
“刘矿长,”他平静地说,“我不是吓唬你。这份报告里的每一个数据都是真实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请省里的专家来复核。但在专家给出结论之前,我建议暂停掘进。”
“暂停?”刘志强冷笑,“周总,省里的电话你也听见了。年底评先进,咱们煤矿是重点。这个时候暂停,先进还要不要了?我的前途还要不要了?全矿职工的年终奖还要不要了?”
又是这一套。周继文感到深深的疲惫。三十年了,他听过太多这样的理由:生产任务、领导前途、职工福利……每一个都比人命重要。
“刘矿长,”他最后一次尝试,“如果……如果真的出事了,死的不是数字,是人,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父母,有妻子,有孩子。你想过吗?”
刘志强沉默了。他看着窗外,雪还在下,把煤矿染成一片素白。许久,他转回头:“周总,这样吧。你再做一次勘探,请省里的专家来看。如果专家也说有危险,我们就改方案。但现在,不能停。一天都不能停。”
这是一个折中的方案,也是刘志强的底线。周继文知道,再争下去也没用。
“好,我联系专家。但在这期间,掘进速度必须放到最慢,监测必须加强。”
“可以。”刘志强答应了,“但只有一周时间。一周后,专家必须给出明确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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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继文连夜给省地震局的老同学打电话。对方很重视,答应第二天就派专家来。但专家到北河需要时间,安排设备需要时间,做勘探需要时间。一周,太紧了。
挂断电话,周继文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的雪。夜色中的煤矿很安静,只有几处灯光还亮着。他知道,在那片安静之下,是机器不停的轰鸣,是工人在黑暗中劳作,是危险在一点点累积。
陈月华端茶进来,看见丈夫的样子,轻声说:“别太为难自己。你尽力了。”
“我尽力了吗?”周继文喃喃道,“如果我当初更坚决一点,如果我当初……”
“没有如果。”陈月华握住他的手,“继文,你是个好人,但你不是神。你救不了所有人。”
是啊,救不了所有人。周继文想起那些死去的人,想起那些受伤的人,想起那些还在井下的人。他救不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危险,就像眼睁睁看着一艘船驶向冰山。
这种无力感,比任何痛苦都折磨人。
电话响了,是孙大山:“周工,我找了几个老工人,把他们听到的异常声音都录下来了。还有,我偷偷测量了渗水的温度和流量,数据都记下来了。”
“好,留着。等专家来了,给他们看。”
“周工,”孙大山顿了顿,“如果……如果专家也说没事,怎么办?”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刺进周继文心里。如果专家也说没事,那就意味着他的判断错了,意味着新井可以继续掘进,意味着……那些异常只是“正常现象”。
但万一他没错呢?万一专家也被表象迷惑了呢?万一……
没有万一。在科学面前,没有万一,只有数据和事实。而他的数据和事实,真的充分吗?真的能说服所有人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就像地震前的异常,就像……死亡前的回光返照。
“大山,”他最终说,“如果专家也说没事,那我们就认了。但在此之前,我们要把能做的都做了。”
“好。”孙大山挂了电话。
周继文放下话筒,走到窗前。雪还在下,越下越大,把整个世界都掩盖了。洁白,纯净,像一张巨大的裹尸布,覆盖了所有的污秽和罪恶。
但他知道,雪化了之后,一切都会现出原形。煤还是黑的,血还是红的,真相还是残酷的。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雪化之前,找到那条通向真相的路——哪怕那条路,可能通向更深的黑暗。
【第十六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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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影渐长”到此告一段落。在股份制改革的大潮中,周继文的坚持显得愈发孤独而悲壮。第三卷“黑如墨”将进入新千年,聚焦周明与孙小梅这一代人在市场经济中的抉择,以及一场必将到来的、撼动所有人命运的矿难。秘密将层层揭开,命运将交织碰撞,而“灯下黑”的真相,将在最深的黑暗中,透出最刺眼的光。)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长篇小说有:
《高路入云端》《野蜂飞舞》《咽泪妆欢》《野草》《回不去的渡口》《拂不去的烟尘》《窗含西岭千秋雪》《陇上荒宴》《逆熵编年史》《生命的代数与几何》《孔雀东南飞》《虚舟渡海》《人间世》《北归》《风月宝鉴的背面》《因缘岸》《风起青萍之末》《告别的重逢》《何处惹尘埃》《随缘花开》《独钓寒江雪》《浮光掠影》《春花秋月》《觉海慈航》《云水禅心》《望断南飞雁》《日暮苍山远》《月明星稀》《烟雨莽苍苍》《呦呦鹿鸣》《风干的岁月》《月满西楼》《青春渡口》《风月宝鉴》《山外青山楼外楼》《无枝可依》《霜满天》《床前明月光》《杨柳风》《空谷传响》《何似在人间》《柳丝断,情丝绊》《长河入海流》《梦里不知身是客》《今宵酒醒何处》《袖里乾坤》《东风画太平》《清风牵衣袖》《会宁的乡愁》《无边的苍茫》《人间正道是沧桑》《羌笛何须怨杨柳》《人空瘦》《春如旧》《趟过黑夜的河》《头上高山》《春秋一梦》《无字天书》《两口子》《石碾缘》《花易落》《雨送黄昏》《人情恶》《世情薄》《那一撮撮黄土》《镜花水月》 连续剧《江河激浪》剧本。《江河激流》 电视剧《琴瑟和鸣》剧本。《琴瑟和鸣》《起舞弄清影》 电视剧《三十功名》剧本。《三十功名》 电视剧《苦水河那岸》剧本。《苦水河那岸》 连续剧《寒蝉凄切》剧本。《寒蝉凄切》 连续剧《人间烟火》剧本。《人间烟火》 连续剧《黄河渡口》剧本。《黄河渡口》 连续剧《商海浮沉录》剧本。《商海浮沉录》 连续剧《直播带货》剧本。《直播带货》 连续剧《哥是一个传说》剧本。《哥是一个传说》 连续剧《山河铸会宁》剧本。《山河铸会宁》《菩提树》连续剧《菩提树》剧本。《财神玄坛记》《中微子探幽》《中国芯》《碗》《花落自有时》《黄土天伦》《长河无声》《一派狐言》《红尘判官》《诸天演教》《量子倾城》《刘家寨子的羊倌》《会宁丝路》《三十二相》《刘寨的旱塬码头》《刘寨史记-烽火乱马川》《刘寨中学的钟声》《赖公风水秘传》《风水天机》《风水奇验经》《星砂秘传》《野狐禅》《无果之墟》《浮城之下》《会宁-慢牛坡战役》《月陷》《灵隐天光》《尘缘如梦》《岁华纪》《会宁铁木山传奇》《逆鳞相》《金锁玉关》《会宁黄土魂》《嫦娥奔月-星穹下的血脉与誓言》《银河初渡》《卫星电逝》《天狗食月》《会宁刘寨史记》《尘途》《借假修真》《海原大地震》《灾厄纪年》《灾厄长河》《心渊天途》《心渊》《点穴玄箓》《尘缘道心录》《尘劫亲渊》《镜中我》《八山秘录》《尘渊纪》《八卦藏空录》《风水秘诀》《心途八十一劫》《推背图》《痣命天机》《璇玑血》《玉阙恩仇录》《天咒秘玄录》《九霄龙吟传》《星陨幽冥录》《心相山海》《九转星穹诀》《玉碎京华》《剑匣里的心跳》《破相思》《天命裁缝铺》《天命箴言录》《沧海横刀》《悟光神域》《尘缘债海录》《星尘与锈》《千秋山河鉴》《尘缘未央》《灵渊觉行》《天衍道行》《无锋之怒》《无待神帝》《荒岭残灯录》《灵台照影录》《济公逍遥遊》三十部 《龙渊涅槃记》《龙渊剑影》《明月孤刀》《明月孤鸿》《幽冥山缘录》《经纬沧桑》《血秧》《千峰辞》《翠峦烟雨情》《黄土情孽》《河岸边的呼喊》《天罡北斗诀》《山鬼》《青丘山狐缘》《青峦缘》《荒岭残灯录》《一句顶半生》二十六部 《灯烬-剑影-山河》《荒原之恋》《荒岭悲风录》《翠峦烟雨录》《心安是归处》《荒渡》《独魂记》《残影碑》《沧海横流》《青霜劫》《浊水纪年》《金兰走西》《病魂录》《青灯鬼话录》《青峦血》《锈钉记》《荒冢野史》《醒世魂》《荒山泪》《孤灯断剑录》《山河故人》《黄土魂》《碧海青天夜夜心》《青丘狐梦》《溪山烟雨录》《残霜刃》《烟雨锁重楼》《青溪缘》《玉京烟雨录》《青峦诡谭录》《碧落红尘》《天阙孤锋录》《青灯诡话》《剑影山河录》《青灯诡缘录》《云梦相思骨》《青蝉志异》《青山几万重》《云雾深处的银锁片》《龙脉劫》《山茶谣》《雾隐相思佩》《云雾深处的誓言》《茶山云雾锁情深》《青山遮不住》《青鸾劫》《明·胡缵宗诗词评注》《山狐泪》《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不碍白云飞》《山岚深处的约定》《云岭茶香》《青萝劫:白狐娘子传奇》《香魂蝶魄录》《龙脉劫》《沟壑》《轻描淡写》《麦田里的沉默》《黄土记》《茫途》《稻草》《乡村的饭香》《松树沟的教书人》《山与海的对话》《静水深流》《山中人》《听雨居》《青山常在》《归园蜜语》《无处安放的青春》《向阳而生》《青山锋芒》《乡土之上》《看开的快乐》《命运之手的纹路》《逆流而上》《与自己的休战书》《山医》《贪刀记》《明光剑影录》《九渊重光录》《楞严劫》《青娥听法录》《三界禅游记》《云台山寺传奇》《无念诀》《佛心石》《镜天诀》《青峰狐缘》《闭聪录》《无相剑诀》《风幡记》《无相剑心》《如来藏剑》《青灯志异-开悟卷》《紫藤劫》《罗经记异录》《三合缘》《金钗劫》《龙脉奇侠录》《龙脉劫》《逆脉诡葬录》《龙脉诡谭》《龙脉奇谭-风水宗师秘录》《八曜煞-栖云劫》《龙渊诡录》《罗盘惊魂录》《风水宝鉴:三合奇缘》《般若红尘录》《孽海回头录》《无我剑诀》《因果镜》《一元劫》《骸荫录:凤栖岗传奇》《铜山钟鸣录》《乾坤返气录》《阴阳寻龙诀》《九星龙脉诀》《山河龙隐录》《素心笺》《龙脉奇缘》《山河形胜诀》《龙脉奇侠传》《澄心诀》《造化天书-龙脉奇缘》《龙脉裁气录》《龙嘘阴阳录》《龙脉绘卷:山河聚气录》《龙脉奇缘:南龙吟》《九星龙神诀》《九星龙脉诀》《北辰星墟录》《地脉藏龙》等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