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岁华新
(专辑)
作者:叶长香

旧年的最后一个早晨,仿佛是从一声钟鸣里醒来的。那钟声,沉沉的,缓缓的,像从地心深处挣出,又颤颤地送到耳边。不激越,不嘹亮,倒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将满城的微尘与昨夜的余温,都荡开一圈柔软的涟漪。我推开窗,清冽的空气倏地涌入,带着岁末特有的、近乎虔诚的寒。天色是蟹壳青的,正一丝丝褪去沉黯,东方有一痕水红的霞,羞怯地晕染着。城市还未全醒,这片刻岑寂,仿佛是光阴特意留出的空白,容你驻足,容你回望。
我忽然极想出门去,只为听一听这岁末的晨钟。披衣下楼,院子里静得很。水泥路面湿漉漉的,映着天光,像一条暗哑的河。尽头一枝腊梅,疏疏几朵,黄得真切,香气幽微,要静下心,才能从寒冽中咀嚼出那一缕固执的甜。钟声又响了。这下听得真了,是从圣安古寺的方向传来的。一声,又一声,不紧不慢,像一个巨大的、透明的跫音,正从容踱过沉睡的马路、光秃的树梢,踱过每一扇紧闭的窗。在这声音里,时间似乎有了形状,有了重量,它不再是日历上飞快撕去的薄纸,而是浑厚的、可触摸的声波,一圈圈,将你拢住。
我的脚步,便不由得踏上了那钟声的来处。
路旁悬铃木,叶子早已落尽,剩下银灰色的枝柯,疏朗地指向天空,像时间的脉络。树下有一些老人,穿着厚棉衣,缓缓打着太极拳。他们的动作,与钟声的节律有种莫名的契合。一招一式,吞吐之间,仿佛推开陈旧的,纳入新鲜的。他们是觉着这晨光特别适宜修炼,还是如我一般,被这钟声牵引,来做一番无言的告别呢?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觉得那舒缓的身影,本身就是一句古老而宁静的诗。
走到寺前,赭红的墙赫然在目。墙内钟声已歇,换作了僧人早课的诵经声,低低的,绵绵的,如春蚕食叶。我没有进去,只在墙外一株老槐下立住。暗红的寺门紧闭,门上铜环绿锈斑斑,却异常光亮,不知被多少祈愿的手摩挲过。我的思绪,便也随着那光泽,悠悠荡开。
想起儿时在注滋口,元旦前夜叫“年三十夜”,似乎比初一清晨还紧要。一大家子人,围着烧得旺旺的炭盆,火光照得每张脸都红扑扑的。祖母和老妈总在忙碌,将炒米糖、番薯片一样样摆上八仙桌。屋子里弥漫着食物焦香的热气,和一种唯有年节才有的暖喧。守岁要守到子时。我和大弟起初兴奋得在爸妈腿边钻来钻去,渐渐眼皮重了,头一点一点的,却总不肯去睡,生怕错过“辞旧”与“迎新”间那神秘的一刹。终于,远远近近的村庄,爆竹声“噼噼啪啪”炸响了,先零星试探,继而连成一片沸反盈天的海洋。空气里顿时充满了硫磺的辛辣和好闻的年味。父亲总会在这时走到院里,点响一挂最长的千响鞭。在那震耳的声响与四散的红纸屑里,旧年仿佛真的被吓得、喜得跑开了;新年则踏着这满地的碎红,昂然地来了。那时的心,被一种幼稚而膨胀的快乐与期待填满,容不下半点“逝去”或“怅惘”。
那热闹,是结结实实、可触可感的,像母亲手缝的新棉袄,厚墩墩地裹着你。而今,在这清寂的寺墙外,听着隔世的梵唱,那遥远的爆竹声,倒像一场梦了。城里早已禁了鞭炮,年节的喧腾被关进了电视荧屏或酒楼包厢,总隔着一层什么。于是告别旧岁的方式,也越发静默,甚或只是手机屏幕上一句群发的祝福。
正出神,寺门“吱呀”开了。一个年轻僧人提扫帚出来,默默扫门前零星的落叶。他抬头看见我,合十微礼,眼神清明,无悲无喜。我慌忙欠身还礼,心里却无端生出一丝歉。我的徘徊,我的怀想,于他,大约只是红尘中一缕无谓的烟尘罢。他所迎的新岁,或许只是墙上又剥落一片古漆,庭中老梅又新开一朵花。那是一种更恒久、更平实的“新”,不涉欢悲,只见枯荣。
我悄然离开,沿来路回去。太阳已升得高了,暖色的光铺满街道,将那湿漉漉的石板路照成筛银的镜子。行人渐多,提蔬菜的老人,赶上班的青年,孩子的笑闹声从街角传来。市声重新浮起,鲜活而踏实。方才那一段浸在钟声与回忆里的时光,倒像一泓潭水,此刻被生活的溪流重新汇入,虽起了波纹,却也更显清澈。
回到寓所,我给自己沏了一杯清茶。看蜷曲的叶子在沸水里缓缓舒展、沉浮,将水染成悦目的澄黄。水汽氤氲上来,模糊了窗玻璃。我忽然觉得,迎新,或许不一定在喧腾的倒计时里,也不必在郑重的誓言中。它就在这一呼一吸的蠕动里,在这一夜与一晨的交替中,在你终于能静下心来,为自己斟一杯茶的片刻的安宁里。旧岁所有的奔波、倦意、未竟的念想,乃至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失落,都像杯底的茶渣,且让它静静沉淀下去罢。而那升腾的热气,那温润的茶汤,便是可握在手中的此刻的新了。
推开被水汽蒙住的窗,午前阳光正好,毫无保留地泼洒进来,满室粲然。远处高楼玻璃幕墙的反光跃动着,像无数细碎的金鳞。城市完全苏醒了,以它自己的、充满活力的节奏。我心里也仿佛被这阳光注满,晨间那点无端的怅惘,已被熨得平平的,暖洋洋的。
原来,岁月本无所谓“新”与“旧”,它只是一条河,我们立在当下的水面,回首是上游来的水,举目是向下游去的水。水恒是新的,流淌的姿态也恒常是新的。我们所要迎的,与其说是一个命名为“元旦”的日子,不如说是永不停息的“新”本身,是面对流淌的光阴,依然愿意怀着温情与郑重,活在此刻的那颗不肯全然老去的心。
夕照,原本就是极好的。它以一种与晨光全然不同的慷慨与前行的姿态,降临了。我站在阳台上,看那金红的、磅礴的光,如何一寸寸地给屋瓦、树梢、整个城市的轮廓,都镀上一种庄严而温柔的辉煌。这辉煌是告别,亦是加冕。它给即将逝去的一切,一个如此盛大的充满尊严的落幕。我忽然觉得,那晨钟与这夕照,是一日,亦是一年的两个诗眼。晨钟唤醒的,是清明的向着光生长的希望;夕照抚慰的,是丰厚的承载着所有足迹的完成。一日如此,一年如此,一生或许亦如此。
天际的云霞,渐渐由金红染作绛紫,又由绛紫转为苍青。黄昏的羽翼温柔合拢。而我知道,当明天第一缕晨光刺破这苍青的帷幕时,那钟声,无论是否能听见,它都会准时地浑厚地再次响彻人间。
高阳台·岁华新
作者:叶长香
冻雪初开,寒钟递晓,重城暗褪铅华。廊下疏梅,知谁暗换年涯?飘灯街隙风犹劲,卷残尘、漫扑窗纱。伫空庭、星斗斜移,曙色横加。
浮生惯识更阑味,任茶烟消滞,砚字生痂。隙里驹光,悄然谢了繁花。明朝倘许春心在,向溪山、重理烟霞。且休论、檐角冰雪,鬓角霜沙。
2025.12.31.
作者简介
叶长香,笔名红叶,湖南岳阳人。中学教师,中国诗人。中国诗联、 中石化(长炼)诗联会员,北美北斗文学社编委。有诗歌散文(892篇)散见于《中国诗歌网》《中国诗刊》《北美北斗文学》等。2024年6月出版《叶长香诗文集》(1-3卷)。

(图文供稿:叶长香)
《新京都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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