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一条江水
文/吴丽娜
江岸,要有远山隐约
有大片的原野,生长玉米和稻谷
有村庄安静,住着几户人家
不需要时钟,鸡鸣犬吠就是最好的闹铃
他们用自制的竹筏渡江
与对岸的农户交换所需物资
也会驾着小船打鱼,从风浪里收获江水赐给的美味
但更多时候——
他们只是在岸边,听风吹浪打
看星星扣在江面上
在一袋旱烟里,思忖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
春风来,两岸春草又生
绘 岸
——和吴丽娜《画一条江水》
文/市人
要添笔远黛在云雾的缺处
匀开半坡田垄,让穗浪托住低垂的天穹
檐角镇住飘摇的灯
犬迹圈出晨昏的刻度。柴门虚掩
晾晒的衣衫替主人记着江风的方向
竹篙点破晨星的封缄
栗米换盐粒,鱼篓盛满对岸的炊烟
斜网提起,鳞光倏忽
跃作席间未说尽的传说
而更多的绸缪沉在
烟杆明灭处,江声年复一年
濯洗卵石。水中月顺水流
他数了一半便忘记了数目
来年春汛漫过老桩
新苇该会顶开去年的霜白
2025.12.25章鱼街
吴丽娜,笔名指染青岚,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诗歌作品发表于《诗刊》《诗选刊》《诗潮》《上海诗人》《大众电视》,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等。
诗意回响中的心灵共鸣与生命哲思
——吴丽娜《画一条江水》及市人和吴丽娜《绘岸》赏读
文/石庭峰
《画一条江水》与《绘岸》这两首诗的相遇,像极了两岸间的默默对望。吴丽娜笔下的江水宁静流淌,市人的笔触则在相似的江岸上,添上几笔远黛与云雾。我们不禁要问:当一位诗人用另一首诗回应前作时,他在想什么?仅仅是模仿描绘,还是另有一番心意要倾诉?或许,答案就藏在那些细微的差异与深沉的共鸣里。
吴丽娜的《画一条江水》为我们展开了一幅质朴安稳的画卷。诗中的元素都是具体而沉静的:远山、原野、玉米稻谷、安静的村庄。这里的时钟由鸡鸣犬吠替代,竹筏与渔船连接着简单的生活所需与自然的馈赠。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但更多时候——”这一转折后的情境:人们“只是在岸边,听风吹浪打/看星星扣在江面上/在一袋旱烟里,思忖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这是一种高度凝练的生命状态呈现,劳作之余,面对亘古的江水与星空,个体生命在静观中体悟自身的渺小与存在。诗的结尾“春风来,两岸春草又生”,以平静而充满希望的笔调收束,暗合了自然与生命循环不息的主题。整首诗的氛围是统一的、和谐的,透露出一种对传统田园生活的深情回望与诗意栖居的向往。
市人的《绘岸》,作为一首“和诗”,其姿态本身就耐人寻味。“和”意味着应答,是听见了第一个声音后,从自己心底生发出的第二个声音。他保留了原诗的骨架:远山、田园、村庄、渔猎、沉思、季节更迭,但在几乎每一个意象的细部,都进行了微妙而关键的“添笔”与转化。
这种转化首先体现在画面的质地上。吴丽娜的“远山隐约”是朦胧的背景,而市人的“远黛在云雾的缺处”,则让山有了具体的形态(黛色),更关键的是“云雾的缺处”这一视角,仿佛画面本身并不完满,存在着缝隙与空缺,需要诗人主动去“添笔”填补。原诗中“大片的原野”在市人笔下成了“匀开半坡田垄,让穗浪托住低垂的天穹”。“匀开”是绘画动作,更具主观参与感;“托住低垂的天穹”则赋予景象一种近乎神圣的承载力,天地关系在此变得更为紧密且富有张力。
对于人居的描绘,差异更显心理层次。吴丽娜的村庄“安静”,鸡犬之声是“闹铃”,功能明确,生活顺遂。市人的笔下则多了些不易察觉的动荡与守护:“檐角镇住飘摇的灯”。“镇住”一词力道千钧,暗示了“灯”(或许是家园、温暖的象征)所处环境的“飘摇”,而屋檐一角需要去镇压这份不安。晾晒的衣衫“替主人记着江风的方向”,仿佛主人已无需或无力亲自铭记,风的方向交由衣物去记录,透出一种疏离与物我对语的寂寥。
劳作交换的场景,二者都涉及,但意味不同。吴丽娜的交换是“交换所需物资”,收获是“江水赐给的美味”,直接而感恩。市人则写“栗米换盐粒,鱼篓盛满对岸的炊烟”。盐粒与栗米的交换是实在的,但“鱼篓盛满炊烟”却是诗意的虚写,交换得来的不仅是物资,更是对岸人家生活气息的想象与关联。“斜网提起,鳞光倏忽/跃作席间未说尽的传说”,打捞上来的鱼,其光芒瞬间转化为餐桌上的故事,现实迅即升华为传承的叙事,生命的瞬间被赋予了流传的意味。
两首诗的核心共鸣点,也是最见分毫差异之处,在于那个面对江水的沉思时刻。吴丽娜的处理是完整而沉浸的:“思忖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这是一个完整的、闭合的沉思动作。市人的回应则复杂、断续且开放:“而更多的绸缪沉在/烟杆明灭处,江声年复一年/濯洗卵石。水中月顺水流/他数了一半便忘记了数目”。
“绸缪”原指紧密缠缚,引申为深谋远虑。这里的“绸缪”或许就是那些关于生活、关于生命的重重思虑。它们“沉在烟杆明灭处”,随着旱烟的火光一暗一亮,思绪也忽隐忽现。“江声年复一年/濯洗卵石”,这是何等恒久又具侵蚀性的力量!个人的思绪(绸缪)在亘古的江声面前,就像卵石被不断冲刷。最妙的是“水中月顺水流/他数了一半便忘记了数目”。对月(时间、永恒之象)的计数行为,本就是人类试图丈量、把握无限的一种努力,而“数了一半便忘记”,并非记忆力衰退,更像是一种主动或被迫的放弃。是在永恒流动的景象前,认识到丈量本身的无意义?还是思绪被江声与烟雾带去,陷入了另一种更深的茫然?这种“未完成”与“遗忘”,相较于前作完整的“思忖”,更贴近思绪真实流动的、非线性的状态,也更具现代人面对存在时那种支离破碎的体验感。
结尾的呼应也值得品味。吴丽娜说“春风来,两岸春草又生”,是直接的宣告,充满新生与更迭的确定性。市人写道:“来年春汛漫过老桩/新苇该会顶开去年的霜白”。“老桩”是旧年痕迹,是时间留下的刻度,将被春汛“漫过”,既是覆盖,也是承继。“新苇顶开去年的霜白”,“顶开”一词充满生命的韧劲与突破感,“霜白”既是自然物象,也可视为岁月风霜的象征。这景象中蕴含着希望,但“该会”二字又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或期盼,并非全然肯定,使得希望显得更加真实而珍贵。
通过这样细致的文本对读,我们或许可以尝试描摹和诗作者市人在创作时的心理活动与深层共鸣:
他首先是一位深情的“听者”与“观者”。他读懂了吴丽娜诗中那份对宁静乡土、对人与自然和谐律动的眷恋。这种对“原乡”的追慕,是根植于许多人心底的共同情感,也求首先与之共鸣。因此,他愿意沿用这个框架,进行一次诗意的唱和。
然而,他更是一位带着自身生命体验的“重绘者”。他的共鸣并非简单的复制,而是浸透了个体感知的转化。他或许感到,纯粹完满的田园牧歌虽令人向往,却可能过滤了生命更真实的粗粝与迷雾。于是,他笔下的江岸,多了“云雾的缺处”,有了需要“镇住”的飘摇灯火。这并非对前作的否定,而是为这幅画注入了另一种真实,即一种承认缺憾、感知飘摇,却依然选择描绘和守护的真实。
他在“沉思”这一核心动作上,投入了更私人化的体验。那种在旱烟明灭中沉浮、面对永恒江水时思绪的涣散与计数的遗忘,极有可能源于诗人自身对时间、存在意义的切身困惑与体验。他将这种更具现代性、更贴近个体精神困境的沉思状态,与吴丽娜笔下更古典、更整全的“思忖”并置,形成了跨越时空的对话。这对话不是辩论,而是呈现:看,生命的状态可以有这样的沉静,也可以有这样的恍惚;可以这样完整地思忖,也可以这样断片地感知。它们都是真实的。
最终,他的心理活动导向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希望”。新苇“顶开霜白”的形象,充满了生命对抗时间、新质战胜陈腐的力度,但这力度是“该会”的,是期待中的,而非已然在握的。他的共鸣,在根本上是与“生命在时间之流中既坚韧又脆弱、既需沉思又常茫然”这一普遍境况的共鸣。吴丽娜的画笔侧重于呈现“安居”于此种境况中的宁和,而市人的笔触,则更侧重于呈现“绘制”(思考、应对)此种境况时,心灵的细微颤动与不懈努力。
因此,《绘岸》不仅是对《画一条江水》的优美呼应,更是一次独立的、深化的心灵探寻。两首诗如同江之两岸,共享着同一条名为“生命与时光”的江水。一岸风景明朗安稳,是对桃花源的深情勾勒;另一岸则雾霭微茫,是对存在本身的复杂摹写。它们之间的对话,让这条“江水”的意象变得更为丰盈、立体。诗的意义,或许就在这样的唱和与共鸣中不断增殖。它告诉我们,对于美、对于生活、对于在时光中的沉浮,从来就不只有一种看法,一种画法。而真正的共鸣,未必是异口同声,更可能是你画出江水的静谧,我添上云雾的缺处,然后共同聆听那千年不息的风浪与沉吟。
2025.12.27匆稿建芳汀
《成子湖诗刊》2025年12月下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