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世家

选自长篇小说《出葬风波》

作者 张修建

民国十五年，箕仙镇王老五仙逝，叫来了喇叭刘庄的路家班，这路家班班头路师傅接了这个大活后，就有些发愁，因这王老五可不是一般的人，方圆十里八乡没有不知道他的，他家有良田几百亩，大儿王志坚在县局子里当局长，二儿子王志山在乡公所里当报长，两个儿子来家，大儿骑着洋车子，二儿跨着盒子炮，威风凛凛的，让乡下的老百姓看见都害怕。这次，他爹出丧，从县府官员，到乡公所里的官，都来吊唁。这一下惊动了十里八乡的人，老百姓更不敢怠慢，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路师傅看动静这么大，单凭他师徒四个干不了这么大的活，便又来到东乡请来了二母蚰和三老面兄弟俩，这二母蚰和三老面唢呐吹的远近有名，就是兄弟俩嗜酒如命，见酒非一醉方休，因此唢呐班上的人有事不敢请他俩，怕他俩酗酒误事，这次路师傅叫他俩来事先给他俩说好，在活上不准喝酒，下活后，愿喝多少喝多少，他俩也满口答应，到了活上，他俩开始很卖力，几套唢呐“开门子”一吹，赢得大家喝彩，紧接着执事的王一贯头戴礼帽，身穿长袍大褂对着路师傅深施一礼，路师傅急忙还礼，一贯说：“师兄辛苦。”路师傅说：“彼此彼此！”路师傅知道行灵棚礼开始，急忙叫二母蚰兄弟俩到了灵棚，第一个行礼的是王志坚的娘舅孔二先生，这孔二先生家是曲阜人，又生在书香门第，平时说话都是之乎者也的，叫老百姓都听不懂，只见孔二先生戴一顶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戴一幅金丝眼镜，迈着四方步，走到他兄弟俩面前，拿出两瓶孔府好酒，深施一礼，放到他兄弟俩桌子上说：“今天老朽礼数不周处，请两位师傅担待。”慌得二母蚰赶快还礼：“不知舅老爷行多大的礼？”“好说，好说，我姐夫仙逝，我礼当行二十四拜大礼！”二母蚰急忙说：“请舅老爷入灵棚！俺兄弟俩给舅老爷奏灵棚细乐！”王一贯高喊一声：“曲阜孔老先生吊唁开始，乐起！”二母蚰吹笛子，三老面吹笙，细乐一响，只见孔二先生把他的长袍往前一踢，往后一甩，就行起了大礼！二母蚰的横笛吹得很卖力，笛音既像在半空中吹，又像在灵棚顶上响，一会像风摆翠柳，一会又像清风弄竹，一会像画眉叫，一会像百灵鸣，赢得灵棚亲朋好友的喝彩声。二十四拜完后，孔老先生又对他俩深施一礼：“老朽礼数不到，让二位师傅见笑！”二母蚰急忙说：“舅老爷礼行得真好，俺这年轻人跟你学到本事啦。”心里说，不看你这两瓶酒的面子，俺才不给你出这么大的力。孔老先生一走他兄弟俩的眼直勾勾的盯着那两瓶酒，各路亲朋好友礼行完后，准备出葬路祭，执事的王一贯到二母蚰兄弟俩面前深施一礼说：“灵棚奠，让二位师傅辛苦啦，下面准备出丧路祭。”二母蚰急忙还礼问：“不知是单祭，还是凑一起齐祭？”一贯说：“因客朋太多，除了他姥娘家的人以外，都凑一式祭。”二母蚰说：“俺听王师傅的，你说咋办就咋办。”王一贯说：“请二位师傅在此歇一会，我叫忙客先拆灵棚再搬楼子，然后出丧！”说完转身走了，二母蚰见王一贯走了，其他人都忙着拆灵棚、搬楼子，心想这是个好机会，拿起身边的酒瓶，嘴对嘴一口气喝了下去，三老面见他哥这么不客气，说道：“哥，这火山（酒）你一个人搬（喝）骗场（丢人），我也得搬。”一口气喝了另一瓶的大半瓶，哪知这好酒度数高，二母蚰喝完这一瓶，已不胜酒力，有些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看人有些马虎，正巧王一贯喊出丧，三老面大号一吹，二母蚰不敢怠慢，摇摇摆摆的吹着哀曲出了大门，到了大街落丧的地方，众人发声喊，棺材落了地，执事的王一贯急忙把孝子摔的老盆放在了棺材前面的一块砖上，三老面一声号响，路祭开始，王一贯高喊一声：“下面由王志坚娘舅曲阜孔老先生吊唁。”孔老先生今天认为很体面，在外甥家当着几百号人的面自己先行礼是出足了风头，只见他头戴瓜皮帽，身着长袍马褂，迈着四方步，走到左边执事王一贯面前行了一个礼，王一贯还一礼，给右这执事又行一个礼，右边执事还一礼，然后把长袍一踢，往后一甩，先对面前的摇钱树深施一礼，然后摇了摇摇钱树，又后退一步，迈开四方步，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迈，两边围观的群众纷纷喝彩，都夸孔老先生的礼行的好！孔老先生越发得意，只见他走到掌大笛的（唢呐）的二母蚰面前深施了一礼，二母蚰因酒劲上来，吹着唢呐正醉得迷缝着眼，前仰后合的，吹笙的三老面急忙拍了他一下，他睁眼一看，孔老先生正在给他施礼，腰已经躬下去了，慌得他急忙把大笛往胳膊上一夹，躬身还礼，哪料想，脚没站稳，身子往前一趴，扑到了孔老先生身上，这二母蚰一米八的个子，压在这孔老先生这个瘦老头身上还得了，只见孔老先生瓜皮帽滚了一丈多远，金丝眼镜也摔了出去，孔老先生也忘了之乎者也啦，大声高叫：“你快起来，再不起来你就把我这把老骨头压断啦！我这都七十多岁的人啦，还有痨伤，在家还吃着中药哩！”哪料想，二母蚰醉的身不由己，越想起越爬不起来，孔老先生在他身子底下压的一身都是土，后来还是县局子里来吊唁的两个大个了抓起二母蚰，像抬死狗样扔到了路边粪堆旁边。孝子王志坚兄弟俩正想发火，被王一贯制止：“今天你爹出丧，按咱本地的风俗，当孝子的一天都是装聋作哑，别管出啥事有我执事的出面处理。”兄弟俩只有忍气吞声。出了这么大的事，执事的王一贯更憋着一肚子气，没好气的向路师傅招了招手，路师傅知道叫他换人，便向三老面招了招手，三老面看他哥闯了这么大的祸，又见路师傅板着脸给他招手，带着八分醉意，心慌意乱的往路师傅这边跑，没想到光抬头看路师傅这边啦，忘了脚下，一下子把孝子摔的老盆给踏烂啦，吓得三老面两腿发软，扑通一声坐到地上，木呆着脸像个傻子，王志坚走到三老面前一脚把他踢出老远，三老面刚一站，被王志坚抡圆一个耳光又打倒在地上，王志山气得要掏枪，被王一贯拉住说：“你父大丧之日，最忌急出事端。”接着他高喊一声：“各位亲朋好友凑一式，孝子在前，孝眷在后，亲朋好友随后，路祭开始！”路师傅吹唢呐，大师兄、二师兄吹笙，奏起了哀乐，王一贯让大家简单的行完十二拜礼，高喊一声，礼毕，乐止！然后捧起三老面踏烂的老盆交给王志坚，王志坚接过老盆，边摔边骂，“王八蛋，看我咋着收拾你！”路师傅领着几个徒弟，把丧送到王家林上，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样来到村里，看到忙客已摆好了酒席桌子，客人都已入了席，路师傅师徒几个应付着吹了几段曲子，又唱了几段戏，桌子上给摆了酒席，谁也没心思吃，二母蚰兄弟俩一个在粪堆旁躺着，一个在大路旁躺着，路师傅给大徒弟说：“你到里面找一找执事的，咱饭不吃啦，钱不要啦，让主家找辆车把他兄弟俩拉家走。”大徒弟急忙到了里面，不大会他红着脸出来啦，说：“师父，王志坚兄弟俩不但不给借车，我还挨了他俩一顿骂，他俩说还想倒给咱要钱！”师傅对小艺说：“前面村里一里路是二母蚰姐家。”小艺说：“我知道，去年我到她家去过。”“你赶快叫他姐找辆马车，把他俩拉走！”小艺听后急忙往他姐家跑，不大会，小艺和他姐借来了辆马车，拉走了二母蚰和三老面，师傅一直目送马车到村外，小艺问：“爹，他仨走啦，你还看啥？”师傅说：“孩子，你看到了吗，咱吹喇叭的人手不够，碰到大活用人真难啊！”说完老泪纵横。小艺说：“爹，你别难过，我一定争气学好口艺，不让你作难。”这时只听大师兄说：“师父，咱快走，你看他们兄弟俩从家里出来啦！”师父一看兄弟俩都气冲冲的走出大门，王一贯拦住他兄弟俩，对师父这边高喊你们快走！爷四个急忙背起装家什的搭子，师父领着他兄弟仨没命的往村外跑，跑出好远，还听到王志坚大声骂：“狗东西你们跑了今天，跑不了明天，要让我们抓住打你们半死！”

师徒四个像躲瘟神一样一气跑到家，师父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跑的一身是汗，他没顾得擦一下，立刻跑到神位前双膝跪倒大呼：“石匡爷，你老把艺传给子孙万代，这把哈（吹喇叭）咋这么难哎！”这时大门有人来敲门，师徒四人都吓了一跳，以为是王志坚兄弟找上门来，师父安慰他兄弟仨，你仨放心吧，大丧之日他兄弟俩不会找上门来，嘴上这样说，可心里也没有数，敲门声又响起来，兄弟仨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去开门，师父硬着头皮去开门，敲门的原来是二母蚰家姐，这娘们进门都埋怨师父：“我说师叔呀，你知道他俩的毛病，为啥在你事上还叫他俩喝成这样。”大师兄出来气冲冲的说：“你师姐，以前是江湖上走南闯北的人，咋不讲理哎，你问他俩，谁让他喝啦，他俩在里面灵棚里行礼，俺师徒四人在外面支应客，俺也不知道他俩在灵棚里咋着喝成这样哎，你来时咋不问问他俩！”“问啥，到现在酒还没醒过来！”说完伸了伸手对师父说：“叔，拿来，我给他俩捎走！”大师兄问：“你给俺师父要啥？”二母蚰说：“储！（钱）”大师兄听后大怒：“还要储哩，他俩苏了俺的场子（砸了俺的活），俺师徒四人差点挨了王家兄弟俩的打。”二母蚰姐说：“我就不信这么大的活，他不给钱！”大师兄说：“活不小，你看你俩好兄弟咋着干的，老大搬串后（喝醉后）差点把老头压死，老二搬串后把人家的摔壳子（老盆）踏烂，这事叫咱把哈的谁能干出来？要不是执事的王一贯左拦右挡好说歹说，俺师徒四人莫说挡储（莫说要钱），非叫他兄弟俩偏土点不可（非叫他兄弟俩打死不可）。”这时二母蚰姐变了好气：“叔，大兄弟，俺实话实说吧，这两个不争气的货，我也没法咋着他，老大都三十岁啦，老二也老大不小啦，到现在都寻不上媳妇，家里两个老人都七十多岁啦，也不能干生意啦（吹唢呐），我两个家来回跑，照顾了娘家再照顾婆家，这两个货觉得也不是意思，天天抱着酒瓶子喝，喝得没人敢用他俩。这不，俺叔接了个大活，乐得我给两个老人说啦，有这个档活的钱，起码这几天的吃喝没问题啦，没想到这两个货这么不争气！”说完泪流满面。停了一会，满屋的人也没作声，二母蚰姐说：“叔，我走啦！”只听师父大声说：“二妮，别走！”二母蚰姐转身说：“叔，你还有啥事？”师父说：“这是我上次挡事分的一块银元，你到集上买点米面，养你爹娘，记住你亲自去买，千万别给他兄弟俩！”二母蚰姐接过钱扑通声跪到师父面前叩了几个响头，师父急忙把她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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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李汪源

校对 张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