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府城先生新传(微小说)
□ 谢岳雄/文
A篇:孔乙己再世
府城先生山羊胡子,人送外号“老酸”,是这座千年古城里活着的当代孔乙己。他鬓角的白发如染了霜的墨丝,随意绾在耳后,几缕灰黑相间的发丝垂落,与颌下那撮稀疏的银白胡须缠成一处,看着竟有几分清癯的文气;可走近了瞧,头发蓬乱如荒草,发丝黏在汗津津的鬓角,像被风揉皱的破棉絮,那撮白须也蔫蔫地耷拉着,倒似沾了尘的鸡毛掸子尖儿。眼角的纹路似被岁月的笔细细勾勒过,笑时便漾开,只是那笑意里总藏着几分刻意的酸气,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蒙着层灰,镜片后映出的眸光,既无笔墨的清润,也无世事的通透,只剩些故作斯文的窘迫。身上那件灰黑拼接的坎肩洗得发灰,边角磨出了毛边,松垮垮地搭在身上,像块被丢在角落的旧抹布。
他总说自己是读过书的,诗书画了得,早年在彩瓷厂图书室翻阅过几本《幼学琼林》《唐诗三百首》之类旧书,便把“文人”二字刻进了骨子里。厂子倒闭那年,四十出头的他攥着遣散费,不肯去扛活摆摊,整日里捧着本破书晃悠,逢人便摇头晃脑念叨“之乎者也”,工友们喊他“黄作家”或“黄药师”,他竟腆着脸应了,愈发端起了秀才郎的架子。
后来,遣散费花光了,老酸便混进各类民间文艺研讨会。主办方瞧他头发花白、颌下飘着几缕稀疏白须,看着有几分老文人的模样,便偶尔让他凑个数。这可让他如获至宝,逢人便吹嘘自己是“著名作家”“某高评委委员”,兜里揣着支磨秃的钢笔,仿佛那是文曲星赐下的信物。
那日“诗歌光年研讨会”的会场里,空调风凉飕飕的,老酸缩着脖子挤在后排,灰扑扑的坎肩与周遭熨帖的衬衫格格不入。主持人礼节性地请他发言,他踉跄着蹭到台前,喝了小口罐装农夫山泉,清了清干哑的嗓子,便又吟出那惊世骇俗的“佳作”:“春雨是春雨/猪肠变猪肚/若是变得成/一二三四五。”

话音落地,会场先是死寂一片,随即爆发出掀翻屋顶的哄笑。有人拍着桌子笑得直不起腰,有人捂着嘴窃窃私语,那笑声像密密麻麻的针,扎得老酸耳根发烫。可他偏要梗着脖子,手指在半空胡乱比划,嘴中嘟囔:“此乃通感,尔等俗人不懂!”枯瘦的指节攥着那支空钢笔,活似攥着根救命稻草。研讨会“莅会领导”“著名作家”的虚名填不饱肚子,老酸便把戏台搭到了古城旅游网红打卡点——牌坊街。
每日清晨,青石板路刚被晨露打湿,他就晃悠着出了门。见着挎相机的外地游客,他便三步并作两步凑上去,堆起满脸褶子的笑,酸溜溜地搭话:“客官可是来逛古城?三百年前的楹联,我倒背如流。”游客半信半疑,他便扯着嗓子编排些东拼西凑的所谓典故,把明清的故事安到唐宋名人头上,把文状元林大钦的岳父孙有典(石磎公)硬说成孙有庆(默斋公),将街边潮州小吃的来历吹得神乎其神。待游客听得不耐烦,抬脚要走时,他才搓着手,眼睛瞟着地面,小声嘀咕:“讲了这许久,赏几个茶钱便好。”游客随便说丢下几块零钱,他忙不迭揣进兜里,转身又盯住下一个目标,牌坊上的鎏金大字在晨光里熠熠生辉,他的影子却贴在青石板上,瘦得像根被人踩过的麦秆。
夜深人静时,老酸便龟缩在金山大桥或凤凰大桥的桥洞里。江风卷着寒气往骨头缝里钻,他哆哆嗦嗦摸出兜里的零钱,一枚枚摊在冰冷的石板上。铜角子沾着汗渍,滑溜溜的,像极了游客眼里的不屑。他用指腹蹭着硬币上的花纹,蹭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能蹭出几分体面来。
“春雨是春雨,猪肠变猪肚……”他又念叨起那句诗,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念到“一二三四五”时,自己先扑嗤笑了一声。研讨会的笑声还在耳边盘旋,像块冰堵在心口。可他偏要攥着那点不值钱的“文气”,攥着坎肩里藏着的那本破诗集,仿佛攥着这些,就不算真的落魄,就不是牌坊街上游手好闲的老乞丐。
他对着韩江水面喃喃自语:“天生我材必有用……”话没说完,又自嘲地笑了。他终究是活成了孔乙己,连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怕是都答不上来。

B篇:魂断牌坊街
古城刮起强台风的那天,天暗得像泼翻了墨汁,乌云压城城欲摧。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噼里啪啦打在牌坊的鎏金大字上,青石板路瞬间积起水洼,浑浊的水流顺着牌坊的基座蜿蜒而下。游客们早早就躲进了临街的店铺,连最聒噪的小吃摊主都忙着收摊,整条牌坊街只剩风雨呼啸的声响。
老酸却来了。
他还是那身灰扑扑的坎肩,外头罩着件捡来的旧雨衣,雨衣的袖口破了洞,雨水顺着胳膊往下淌,打湿了裤脚,黏在他干瘦的腿上。头发被风吹得散乱,几缕湿哒哒的发丝贴在额角,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雾,他抬手抹了一把,反倒蹭得更花。
街上空荡荡的,他孤零零站在“状元”牌坊下,像一截被风雨捶打的枯木。偶尔有躲雨的人从铺子里探出头看他一眼,他张了张嘴,想像往常那样凑上去搭话,可狂风卷着暴雨灌进他喉咙,只发出几声嘶哑的气音,便又闭上了。
风扯着他的雨衣下摆,雨点砸在他脸上生疼。他却没躲,只是仰着头看那座牌坊。风雨拍打着飞檐的兽首,溅起细碎的水花,牌坊上的字迹被雨水浸得发黑,在昏暗中透着几分沧桑。他看了很久,像在看什么稀世的珍宝,又像在看自己这大半辈子的荒唐。
后来,他慢慢从怀里掏出那本卷得不成样子的《唐诗三百首》。封面被磨得发白,边角卷起,像只折了翅膀的鸟。他用冻得僵硬的手指一页页翻开,雨点落在纸面上,迅速洇开一片水渍,墨字晕染开来,模糊了诗句的轮廓。
他翻到某一页夹着的纸片,停住了。

然后,他轻声念了起来,声音沙哑,《雨天即景》:“天上有乌云/地上有狗屎/我不懂得它们/心里藏了什么话∥黄犬放着臭屁/蝼蚁排成“心”形/无聊地围坐着/说着啥呢∥天黑得像墨/蚁黑得像墨/乌云飘啊飘/仿佛一坨坨……”
念着念着,他的声音开始发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念到“乌云飘啊飘,仿佛一坨坨(屎)”时,忽然坏笑了一下。那笑里没有酸气,没有窘迫,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平静,像暴雨落在河面上,喧嚣过后,只剩一片沉寂。
街上没人注意这个在风雨中念书的老头。店铺里的人隔着雨帘望他,只当那是个可怜的疯子。
可老酸不管。他就那样站在雨中,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首诗,像在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又像在和这个世界和解。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急,他的身影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奇异地安静。
那天傍晚,台风过境,雨停了。
牌坊街的灯光亮起,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亮得刺眼。
有人说,看见老酸坐在“状元”牌坊下的台阶上,头歪着,像是睡着了。那本《唐诗三百首》摊在他腿上,被雨水浸得湿透,字迹糊成一片,再也辨不清模样。
也有人说,他是笑着走的。
至今没人知道是真是假。
台风过后积水退了,阳光照了进来,游客依旧来来往往,22座牌坊依旧矗立在那里,只是街上少了一个总爱追着人讲典故、爱在各类诗歌研讨会上念“猪肠变猪肚”的古怪“著名作家”。
现在偶尔有本地的老人路过,会指着牌坊下的某个位置,说:“以前有个自诩著名作家的老酸,总在这儿晃悠。”
说完,便摇摇头,叹口气,继续往前走。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2025年12月26日改定)

【作者简介】谢岳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广东潮博智库专家、广东涉外投资法律学会顾问。已出版文学著作《南粤之剑》《爱的呢喃》《丹青情缘》《文化不是装饰品》《商海涛声》《母校忆事》《南粤利剑》《走进潮州沙溪》等,影视文学剧本《瓮城风云》《六祖传奇》(与人合作编剧)等;其他专著《教你不花冤枉钱》《五分钟法律通丛书》《岭南乡村记忆丛书》等共26部。长篇纪实文学《南粤之剑》(合作)获两项国家级图书奖,并有多篇作品被选编入书。连续两次出席广东省第二次青年作家代表大会和广东省第八次作家代表大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