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一卷：借条（1978-1985）
第一章：冬葬（1978年临江驿）
长江在十二月瘦成了一条青灰色的筋络，裸露的滩涂上，芦苇枯成了一把把倒插的锈剑。临江驿的老人们说，今年冬天冷得邪乎——连江水边都结了冰棱子，像是时间突然打了个寒噤。
周树根的棺材停在堂屋正中时，三个孩子谁也没哭。
长子周建国蹲在门槛上抽烟，烟是刚拆的红梅，他用指甲掐掉过滤嘴——父亲教的，说这样才够劲。烟灰落在青石板上，被风卷起，像一群慌不择路的灰蛾。他盯着棺材黑沉沉的盖子，想的却是厂里明天考工级，他差的那三分技术分。父亲死得真不是时候。
二女儿周建梅在厨房烧水。铝壶在煤球炉上呜呜地响，像某个遥远地方的哭声。她机械地添煤、拨火，手指冻得通红。三年前她从云南插队回来，带回来的除了一身风湿，还有一本卷了边的《普希金诗选》。父亲曾摸着那本书说：“梅啊，诗不能当饭吃。”她说：“但能当药。”现在药还在，开药方的人没了。
三子周建设刚从学校赶回来，书包还挎在肩上。他站在棺材前，伸手碰了碰冰冷的漆面。十七岁的少年第一次如此近地凝视死亡——原来它不是黑色的，是深棕色里泛着暗红，像干涸的血掺了陈年的茶。他想起上周语文课刚学的句子：“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当时觉得凄凉，此刻才知真正的凄凉是：亲戚也无悲，只有一片茫然的空。
母亲李素珍坐在里屋的藤椅上，盯着墙上的裂缝。她五十三岁，头发已经全白，像是有人一夜之间给她泼了一头霜。从昨晚接到医院通知到现在，她没说过一句话，没流一滴泪。邻居王婶来帮忙，小声说：“素珍啊，哭出来，哭出来好受些。”李素珍只是摇头，眼睛还盯着那条裂缝——从墙角斜劈下来，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把糊墙的报纸《全国科学大会胜利召开》拦腰斩断。
傍晚时分，帮忙的人散了。周建国终于站起身，踹了踹发麻的腿：“找找爹的存折。”
三个人在十平米的小屋里翻找。樟木箱、五斗橱、床底铁皮盒、毛主席像章收藏袋……没有存折，没有现金，连粮票都只有零散几张。最后周建梅在父亲枕芯里摸到一个硬物——不是钱，是个牛皮纸糊的方盒。
打开。没有钱。
只有一叠裁得整整齐齐的纸条，用橡皮筋捆着。
周建国抽出一张，就着十五瓦灯泡的黄光念：“今借到周树根同志人民币伍元整，用于给孩子治病。借款人：张桂枝。1973年4月17日。”
又一张：“借周大哥粮票十斤，度过春荒。王水生。1961年3月2日。”
再一张：“暂借三元，买火车票回老家奔丧。赵解放。1976年9月11日。”
一张，一张，又一张。
八十七张。
最新的一张是两个月前：“树根老哥借我十五元，给娘买止痛药。李大有。1978年10月5日。”
纸条在桌上摊开，像一群死去多时的蝴蝶标本。借据用的纸五花八门——烟盒背面、作业本撕下的格子纸、甚至有一张是卫生纸，字迹被血渗透得模糊（借款人后来补注：当时手割破了）。
周建国的手开始抖。不是悲伤，是愤怒。他把整叠借据摔在桌上：“这就是爹留给我们的？八十七张白条？他人死了，债也死了！”
周建梅却小心翼翼捡起最上面那张。纸质已经酥脆，边缘发黄，像秋天的梧桐叶。她轻轻抚平褶皱，忽然说：“你们看……每张借据下面，爹都写了小字。”
周建设凑过来。在“张桂枝”那张背面，铅笔小字已经褪色，但还能辨认：
“桂枝的娃得的是急性肺炎，借钱那天下雨，她鞋都跑丢了。后来娃好了，桂枝送来一篮鸡蛋，我没要。她男人死得早，不容易。”
“王水生”那张背后：
“水生借粮票那年，他媳妇刚生完孩子没奶。我给了他十斤，其实我家也只剩十五斤。三个月后他还了十二斤，多出的两斤死活要塞给我。这人实诚。”
“赵解放”那张：
“解放的娘死在东北，他没钱回去见最后一面。借他三块钱，他哭得像个孩子。两年后在街上碰到，他硬塞给我五块，说多出的是利息。我没要利息，但收下了他那句‘周大哥，我一辈子记得你’。”
八十七张借据，八十七段小注。
有的只有日期，有的寥寥几语，有的写满了半张纸——那个借十五元买止痛药的李大有，父亲写道：“大有娘得的是癌，疼起来撞墙。十五元只够买三天的药。今天去卫生院，听说老太太昨晚走了。大有蹲在墙角哭，我把兜里最后两块钱塞给他，说‘给你娘买点纸钱’。他磕了个头。这世道……”
周建设一张张翻看，指尖冰凉。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遗产，不是债务。
这是一本父亲用四十年时间写下的秘密日记——记录的不是自己的生活，是八十七个陌生人的苦难、尊严、感激与坚持。
最后一页空白的借据纸背面，是父亲最后的话，墨迹很新：
“建国、建梅、建设：爹没本事，没给你们留下钱和房子。如果你们非要问我留下了什么，我想了想，大概是这八十七个‘记得’。人活一世，不是活你得到了什么，是活你被什么人记得，因为什么被记得。钱会花完，房子会倒，但‘记得’不会。它像雨，下的时候没什么声响，但江水记得每一场雨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还有一句话：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还能给。给微笑，给好话，给真心，给善意的眼神，给搭把手。这五样东西，爹管它们叫‘穷人唯一的财富’。可惜爹明白得太晚，只实践了三十年。你们若愿意，可以从今天开始。”
落款是三天前的日期。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几乎像是喃喃自语：
“哦对了，如果见到陈启明——就是当年陈家地主的儿子——替我说声对不起。不是为那三个红薯，是为我爹当年多占的那幅画。那画叫《地母根脉图》，据说关乎一个家族的福脉。我爹占了不该占的，我们周家这些年……算了，都过去了。翻篇吧。”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煤球在炉子里碎裂的轻响。
周建国冷笑一声：“穷酸文人的迂腐话。”他把借据扫进盒子，塞回枕芯，“明天我就去问问，这些债能不能要回来一点。”
周建梅却捧着那张卫生纸写的借据，泪水终于落下来，滴在“血渗透的字迹”上。她说：“爸是在教我们……怎么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还能当个人。”
周建设走到窗前。外面开始下雪了，细碎的雪粒打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敲门声。江对岸的灯火在雪幕中晕成一片模糊的光斑，仿佛隔着一整个时代的毛玻璃。
他想：这场雪会被江水记得吗？
父亲下葬是在三天后。坟地在江边的小山坡上，能看见江水转弯处。风水先生说这里好：“眼界开阔，水代表财，子孙有财运。”
棺材入土时，周建国机械地铲土，周建梅轻声念着自己写的悼词，周建设则盯着江面——一艘拖轮正逆流而上，汽笛声拉得老长，像一声呜咽在江面上滚了很久，最后碎在风雪里。
李素珍没来坟地。她还在家里盯着那道墙缝。
晚上守灵，按照规矩要留一盏长明灯。周建设负责守上半夜。他坐在灵堂的条凳上，看着父亲遗像——四十多岁拍的，穿着中山装，头发梳得整齐，笑容拘谨。照片是黑白的，但周建设总觉得能看出父亲眼底有些别的东西：不是悲伤，不是快乐，而是一种……等待。等待什么？等待这些借据被发现的那天？等待有人读懂那些小字？
夜越来越深。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长明灯的火焰摇摇晃晃。墙上父亲的影子也跟着晃动，忽大忽小，仿佛他还活着，还在呼吸。
周建设忽然产生一种错觉：父亲没死。他只是变成了这八十七张借据，变成了借据背后的那些故事，变成了那些被帮助过的人记忆里的一道暖意。
他打开盒子，又翻看那些借据。随机抽到一张1975年的：“借周师傅自行车去县医院，我媳妇难产。刘铁柱。”
背面父亲写道：“铁柱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七斤八两。他送来红糖和红鸡蛋。我说自行车是小事，他说‘对你是小事，对我家是天大的事’。那天我突然想：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成为别人‘天大的事’里的一环吗？哪怕只是借出一辆自行车。”
周建设的手指停在那行字上。
窗外，雪还在下。江水在黑暗中流淌，无声无息，但它记得——记得每一片雪花的形状，记得它们融化时那微不足道的重量，记得千万个微不足道汇聚成的、向东奔涌的永恒力量。
他轻轻说：“爸，我好像懂了那么一点点。”
长明灯的火焰突然跳了一下，爆出一颗灯花。
民间说，这是逝者听见了。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长篇小说有：
《高路入云端》《野蜂飞舞》《咽泪妆欢》《野草》《回不去的渡口》《拂不去的烟尘》《窗含西岭千秋雪》《陇上荒宴》《逆熵编年史》《生命的代数与几何》《孔雀东南飞》《虚舟渡海》《人间世》《北归》《风月宝鉴的背面》《因缘岸》《风起青萍之末》《告别的重逢》《何处惹尘埃》《随缘花开》《独钓寒江雪》《浮光掠影》《春花秋月》《觉海慈航》《云水禅心》《望断南飞雁》《日暮苍山远》《月明星稀》《烟雨莽苍苍》《呦呦鹿鸣》《风干的岁月》《月满西楼》《青春渡口》《风月宝鉴》《山外青山楼外楼》《无枝可依》《霜满天》《床前明月光》《杨柳风》《空谷传响》《何似在人间》《柳丝断，情丝绊》《长河入海流》《梦里不知身是客》《今宵酒醒何处》《袖里乾坤》《东风画太平》《清风牵衣袖》《会宁的乡愁》《无边的苍茫》《人间正道是沧桑》《羌笛何须怨杨柳》《人空瘦》《春如旧》《趟过黑夜的河》《头上高山》《春秋一梦》《无字天书》《两口子》《石碾缘》《花易落》《雨送黄昏》《人情恶》《世情薄》《那一撮撮黄土》《镜花水月》 连续剧《江河激浪》剧本。《江河激流》 电视剧《琴瑟和鸣》剧本。《琴瑟和鸣》《起舞弄清影》 电视剧《三十功名》剧本。《三十功名》 电视剧《苦水河那岸》剧本。《苦水河那岸》 连续剧《寒蝉凄切》剧本。《寒蝉凄切》 连续剧《人间烟火》剧本。《人间烟火》 连续剧《黄河渡口》剧本。《黄河渡口》 连续剧《商海浮沉录》剧本。《商海浮沉录》 连续剧《直播带货》剧本。《直播带货》 连续剧《哥是一个传说》剧本。《哥是一个传说》 连续剧《山河铸会宁》剧本。《山河铸会宁》《菩提树》连续剧《菩提树》剧本。《财神玄坛记》《中微子探幽》《中国芯》《碗》《花落自有时》《黄土天伦》《长河无声》《一派狐言》《红尘判官》《诸天演教》《量子倾城》《刘家寨子的羊倌》《会宁丝路》《三十二相》《刘寨的旱塬码头》《刘寨史记-烽火乱马川》《刘寨中学的钟声》《赖公风水秘传》《风水天机》《风水奇验经》《星砂秘传》《野狐禅》《无果之墟》《浮城之下》《会宁-慢牛坡战役》《月陷》《灵隐天光》《尘缘如梦》《岁华纪》《会宁铁木山传奇》《逆鳞相》《金锁玉关》《会宁黄土魂》《嫦娥奔月-星穹下的血脉与誓言》《银河初渡》《卫星电逝》《天狗食月》《会宁刘寨史记》《尘途》《借假修真》《海原大地震》《灾厄纪年》《灾厄长河》《心渊天途》《心渊》《点穴玄箓》《尘缘道心录》《尘劫亲渊》《镜中我》《八山秘录》《尘渊纪》《八卦藏空录》《风水秘诀》《心途八十一劫》《推背图》《痣命天机》《璇玑血》《玉阙恩仇录》《天咒秘玄录》《九霄龙吟传》《星陨幽冥录》《心相山海》《九转星穹诀》《玉碎京华》《剑匣里的心跳》《破相思》《天命裁缝铺》《天命箴言录》《沧海横刀》《悟光神域》《尘缘债海录》《星尘与锈》《千秋山河鉴》《尘缘未央》《灵渊觉行》《天衍道行》《无锋之怒》《无待神帝》《荒岭残灯录》《灵台照影录》《济公逍遥遊》三十部 《龙渊涅槃记》《龙渊剑影》《明月孤刀》《明月孤鸿》《幽冥山缘录》《经纬沧桑》《血秧》《千峰辞》《翠峦烟雨情》《黄土情孽》《河岸边的呼喊》《天罡北斗诀》《山鬼》《青丘山狐缘》《青峦缘》《荒岭残灯录》《一句顶半生》二十六部 《灯烬-剑影-山河》《荒原之恋》《荒岭悲风录》《翠峦烟雨录》《心安是归处》《荒渡》《独魂记》《残影碑》《沧海横流》《青霜劫》《浊水纪年》《金兰走西》《病魂录》《青灯鬼话录》《青峦血》《锈钉记》《荒冢野史》《醒世魂》《荒山泪》《孤灯断剑录》《山河故人》《黄土魂》《碧海青天夜夜心》《青丘狐梦》《溪山烟雨录》《残霜刃》《烟雨锁重楼》《青溪缘》《玉京烟雨录》《青峦诡谭录》《碧落红尘》《天阙孤锋录》《青灯诡话》《剑影山河录》《青灯诡缘录》《云梦相思骨》《青蝉志异》《青山几万重》《云雾深处的银锁片》《龙脉劫》《山茶谣》《雾隐相思佩》《云雾深处的誓言》《茶山云雾锁情深》《青山遮不住》《青鸾劫》《明·胡缵宗诗词评注》《山狐泪》《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不碍白云飞》《山岚深处的约定》《云岭茶香》《青萝劫：白狐娘子传奇》《香魂蝶魄录》《龙脉劫》《沟壑》《轻描淡写》《麦田里的沉默》《黄土记》《茫途》《稻草》《乡村的饭香》《松树沟的教书人》《山与海的对话》《静水深流》《山中人》《听雨居》《青山常在》《归园蜜语》《无处安放的青春》《向阳而生》《青山锋芒》《乡土之上》《看开的快乐》《命运之手的纹路》《逆流而上》《与自己的休战书》《山医》《贪刀记》《明光剑影录》《九渊重光录》《楞严劫》《青娥听法录》《三界禅游记》《云台山寺传奇》《无念诀》《佛心石》《镜天诀》《青峰狐缘》《闭聪录》《无相剑诀》《风幡记》《无相剑心》《如来藏剑》《青灯志异-开悟卷》《紫藤劫》《罗经记异录》《三合缘》《金钗劫》《龙脉奇侠录》《龙脉劫》《逆脉诡葬录》《龙脉诡谭》《龙脉奇谭-风水宗师秘录》《八曜煞-栖云劫》《龙渊诡录》《罗盘惊魂录》《风水宝鉴：三合奇缘》《般若红尘录》《孽海回头录》《无我剑诀》《因果镜》《一元劫》《骸荫录：凤栖岗传奇》《铜山钟鸣录》《乾坤返气录》《阴阳寻龙诀》《九星龙脉诀》《山河龙隐录》《素心笺》《龙脉奇缘》《山河形胜诀》《龙脉奇侠传》《澄心诀》《造化天书-龙脉奇缘》《龙脉裁气录》《龙嘘阴阳录》《龙脉绘卷：山河聚气录》《龙脉奇缘：南龙吟》《九星龙神诀》《九星龙脉诀》《北辰星墟录》《地脉藏龙》等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