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重访珍珠红
初冬的一天上午,风掠过黄蜂窝茶山的翠色波涛,携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醇香。天空时而飘着细碎的雨花,微凉的水汽裹着寒意漫过衣襟。我与文友邹新茂、徐坚循着这缕气息而来,踏入广东明珠珍珠红酒业的诚意酒城。黛瓦粉墙的建筑错落于青山碧水间,客家围龙屋的飞檐翘角隐在云影里;飞翘的檐角挂着细碎的雨珠,风一吹便簌簌坠落,溅起满地清响。恍惚间,时光的经纬在此交织——一边是1516年祝枝山手书“珍珠红烧坊”的苍劲笔墨,墨色里藏着明代烟雨的朦胧;一边是眼前这座融生产、文旅、藏酒于一体的酒文化大观园,厂区道路被雨水润得发亮,映着远山的黛色与近树的苍翠。
此番重访,距我前次与珍珠红相逢,已是三十余载光阴。1987年的那个盛夏,蝉鸣聒噪着漫过宁江岸边的楼群。灰白墙体爬满时光的藤蔓,墙根处的青苔绿得发亮;蒸汽裹着酒香从杉木甑的缝隙里漫出来,氤氲了半条街巷,连空气里都飘着甜糯的米香。时任厂长的何运龙是科班出身的酿酒行家,身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卷得老高,露出黝黑结实的手臂,谈起珍珠红,眉眼间皆是藏不住的热忱。他摩挲着泛黄的档案,纸页边缘已经卷起毛边,字迹却依旧清晰,向我细数那些闪光的过往:1972年仲夏,应陈郁省长提议,珍珠红改进包装漂洋过海,带着客家山水的灵秀,首次叩开了海外市场的大门;1983年深秋,巴黎十三区的国货商店里,一瓶珍珠红标价90法郎,其身价远超国内诸多名酒,让客家佳酿在异国他乡的货架上,绽放出东方韵味的光彩;1987年仲秋,上海国际俱乐部的灯火映照着黄酒节的盛景,来自天南地北的酒企齐聚一堂,珍珠红凭借醇厚的口感与独特的风味力压群芳,摘得特等奖的桂冠,那枚烫金的奖牌,至今想来仍觉熠熠生辉。那时的酒厂,还是县属国营企业,车间里的木甑蒸饭、手工拌曲,皆是代代相传的古法。老师傅们的额头渗着汗珠,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乱,凭着一坛坛醇厚的佳酿,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闯出了一番天地。我曾为那段奋斗岁月写下一篇报告文学,字里行间满是对匠心的敬佩,如今再忆起,那些蒸汽氤氲的画面,依旧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而今重访,老厂的旧影早已被黄蜂窝的新貌取代。车到径南镇,远远便望见茶山之巅那尊巨型茶壶雕塑,壶嘴微微倾斜,似在向人间倾倒玉液琼浆,与酒城的陶坛群遥相呼应。细雨沾湿了车窗,远山如黛,云雾在山腰处缠绕,更添几分朦胧诗意。新厂的设计巧融客家建筑的神韵,黛瓦覆顶,回廊九曲,廊下挂着一串串红灯笼,雨珠落在灯笼上,晕开一圈圈红色的涟漪。厂区道路被雨花润得发亮,蜿蜒着通向酿酒车间,路旁的翠竹被雨水洗得青翠欲滴,竹叶上的雨珠滚落,砸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恰逢车间休息,厂区里不见往日的忙碌身影,唯有清风拂过翠竹的簌簌声,雨珠滴落瓦檐的轻响,与一排排静置陶坛里似有若无的发酵气息,谱成一曲静谧的乐章。我们循着工艺流程缓缓前行,在负责人的细致讲解中,遥想粒粒饱满的珍珠米,在清水里浸泡得圆润透亮,被送进杉木甑中,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蒸腾起的白雾裹着杉木的清香与米香;想象酿酒师傅挽起袖口,将酒曲与熟饭细细拌匀,翻、搓、抖之间,动作行云流水,是与时光对话的从容;看拌好的饭粒曾被装入陶坛的痕迹,坛口荷叶与黄泥密封的印记尚新,一排排陶坛整齐地排列在发酵室里,似在静候岁月的雕琢;观竹篓渗滤酒液的器具洁净如新,仿佛能看见清亮的酒液顺着竹篓的缝隙缓缓流淌,如丝绸般顺滑;望火炙工艺的作坊里,谷壳整齐码放,暗火慢熏的器具静静伫立,仿佛那烟火气裹着酒香的场景就在眼前,正为黄酒镀上琥珀色的光泽,也镀上时光的醇厚。那些曾在记忆里流转的古法技艺,在此刻以静态的模样铺展,每一道工序的痕迹,都是对客家酿酒非遗的虔诚传承,每一件静置的器具,都藏着匠人的坚守。

酒城的品酒区藏在一片树林深处,推窗便见茶山叠翠,雨花敲打着竹叶,簌簌作响,似在诉说着客家山水的故事。木质的桌椅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桌上摆着几只白瓷酒杯,杯壁薄如蝉翼,映着窗外的雨景。侍者为我们斟上几杯佳酿,琥珀色的黄酒在杯中漾起涟漪,酒液挂杯,似少女的眼眸般清澈透亮。轻抿一口,醇厚的滋味漫过舌尖,带着火炙的暖香与岁月的陈韵,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意,暖意从舌尖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人通体舒畅。米香型白酒清冽甘醇,入喉如清泉淌过,带着米香的清甜,回味悠长;太龙酿系列则融了橡木桶的芬芳,东西方的风味在此碰撞交融,生出别样的雅致,似在舌尖展开一场跨越山海的对话。我们边品酒边听侍者细说渊源,从明正德年间的烧坊旧事,到如今“真、正、纯”的品质坚守,从昔日国营厂的砥砺前行,到今朝文旅融合的全新探索。酒香袅袅中,我忽然读懂了此番重访的意义——纵使厂房换新颜,纵使工艺添新韵,那份对纯粮酿造的执着,对客家文化的传承,从未改变,如这杯中的酒,历经岁月沉淀,愈发醇厚。
踱步至酒文化展厅,暖黄的灯光柔和地洒在展柜上,泛黄的老照片与崭新的荣誉证书并肩陈列,似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1984年的国家银杯奖,杯身的花纹虽有些许磨损,却依旧闪耀着光芒;1989年的中国食品博览会金奖,烫金的字体熠熠生辉;2006年的“中华老字号”认证,红底金字的牌匾庄重典雅;2022年的广东省非遗牌匾,墨色的字迹苍劲有力……一块块奖牌,是时光镌刻的勋章,见证着珍珠红的荣光。展厅的一角,立着老酒厂的微缩模型,灰白墙体、红砖烟囱,与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模型旁的玻璃展柜里,陈列着当年的酿酒工具,杉木甑、陶酒坛、竹酒篓,件件都带着岁月的痕迹。窗外酒城的现代建筑遥遥相望,玻璃幕墙映着远山的云雾,恍若一场跨越时空的对望。我伫立良久,想起1987年那个蒸汽弥漫的午后,何厂长的话语犹在耳畔,他说:“珍珠红酿的不是酒,是客家的魂。”此番重访,走的是一段时光的回溯,也是一场文化的巡礼,更是一次与客家精神的重逢。
展厅外的回廊上,几位游客正驻足观赏墙上的客家酿酒壁画,壁画上的人物栩栩如生,从浸米、蒸饭到发酵、火炙,每一个环节都细致入微。雨丝依旧飘飞,却比先前小了许多,远处的茶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如一幅写意的水墨画。我们沿着回廊漫步,看陶坛群在雨中静静伫立,坛身上的青苔绿得发亮,似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看孩童们在廊下追逐嬉戏,手中的小纸伞旋转出一圈圈的弧度,笑声清脆如银铃。这份鲜活的气息,与酒城的古朴韵味交融,生出别样的生机。
离开酒城时,天空露出阳光,正吻着青翠的茶山,阳光为陶坛群镀上一层金辉,也为远山镀上一层暖色。听闻酒厂如今面临着生产与销售的困境,我的心头掠过一丝怅惘,却又很快生出期许。这座扎根客家大地的酒企,从五百余年前的烧坊走来,历经风雨却始终挺立,它的血脉里,流淌着客家人坚韧不拔的精神,流淌着客家山水的灵秀。如今的诚意酒城,早已不是一座单纯的酒厂,它是客家酒文化的活态博物馆,是文旅的崭新名片,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相信假以时日,当晨雾再次漫过茶山,当酒香再次飘向远方,珍珠红定能冲破迷雾,续写属于客家佳酿的传奇。
寒风拂面,酒香依旧萦绕鼻尖,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的芬芳与草木的清香。回望酒城的飞檐翘角,在小雨中凝成一幅隽永的画,画里有烟雨朦胧的诗意,有岁月沉淀的醇厚,有匠心坚守的执着。此番重访,是与旧时光的重逢,亦是与新希望的相遇。这杯客家酿的酒,酿的是五谷的精华,是岁月的沉香,更是客家儿女的匠心与豪情。它在兴宁的山水间静静流淌,流淌过明代的烟雨,流淌过改革开放的浪潮,流淌过三十余载的光阴,流淌成一段不老的传奇,流淌成一缕萦绕心头的,客家魂韵。
(写于2025年12月)
作者简介:
黄纯斌,男,硕士研究生学历,广东兴宁市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
曾从事新闻工作多年,后到深圳特区党政机关工作。曾任深圳市党代表、深圳市人大代表。已出版的专著有:散文集《悠悠芳草心》、《岭南文化之旅》、报告文学集《火龙》和《慈善故事》、《区域经济与深圳城区商业》、《城市社区管理》 。现为深圳市多元收藏协会名誉会长。
主编:洪新爱
组稿:放飞 石慧
编辑制作:放飞
图片主要由徐坚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