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首刺穿时代身份困境的精确切片
一一评昨夜星辰《从单位人到自然人》
安徽/王瑞东
昨夜星辰(郑升家)的《从单位人到自然人》,以冷静如手术刀的白描,剖开了当代中国社会中一个极具普遍性却常被诗坛忽视的精神症候:体制化生存对“人”的塑造与剥离,及其在时间尽头留下的空洞回响。
一、被程式化的生命:单位作为一种生存语法
诗歌的主角“阿桂”并非特指某人,而是一个被抽象化的时代符号。“退休前被人管/退休后没人管”的悖论,揭露了“单位”远非一份工作,而是一套完整的生存语法。它通过日复一日的管理、规则与人际网络,将个体深度“程式化”,使其生命节奏、社会身份乃至自我认知,都与这套系统严密咬合。当这套外置的语法在六十岁时被突然卸载,生命便陷入“失语”状态——“茫然”不是情绪,而是存在根基的悬空。
二、电话:失效的符号与最后的身份脐带
诗中那通电话是核心戏剧场景。阿桂的追问(“为何不与我联系?”“是否忘记了老哥?”)并非寻求友情,而是在急切地叩问自己残存的社会坐标。在单位语法中,“联系”是一种组织行为,“老哥”是一种职位化的人伦。当这一切随退休失效,他的发问变成对自身存在感的恐慌性确认。而“我”平淡如水的答复(“日子平常过”),则构成了残酷的反讽:“自然人”的日常,恰恰是“单位人”无法理解、也无法填入意义的空白。电话线两端,已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时间制度与生命形态。
三、诗学的价值:为“不诗意”的现实赋形
这首诗的诗意,恰恰在于其对抗传统“诗意”的诚实。它抛弃隐喻的丰饶,选用近乎枯燥的对话与陈述,刻意模拟出那种体制浸染后的语言质地——一种去除了私人棱角、趋于公式化的表达。这种语言风格本身,就是诗歌批判性的一部分。它将“退休”这一社会事件,还原为一次惊心动魄的存在论事件:一个人如何被迫从“工具价值”的壳中钻出,面对那个早已陌生的、名为“自然”的自我。
四、标题的深意:无法抵达的“自然”
标题《从单位人到自然人》揭示了一个未完成的、甚至可能失败的转换。“自然人”在此并非浪漫主义的解放,而是一个空洞的、令人不适的概念废墟。阿桂并未能真正抵达“自然”,他只是失去了“单位”。诗歌最终呈现的,是一个被成功体制化的灵魂,在系统之外的无措与悲凉。它是一则关于驯化与失能的微型寓言,其力量正在于这份冰冷的精确与沉默的同情。
这首诗是一份冷峻的社会心理学样本。它不动声色地记录下,一种庞大的集体生存方式,如何在个体生命的尾页留下其深刻的烙印——那烙印并非荣休的勋章,而是一套即使褪下,也依然在灵魂深处灼烫的制服。在这个意义上,它触及的不仅是阿桂的命运,更是一代人精神胎记的普遍显影。
(2025/12/25凌晨4:29于马鞍山市)
附录:
从单位人到自然人
⊙昨夜星辰
满六十周岁的阿桂
终于可以解脱了
退休前被人管
感觉不自在
退休后没人管
反而不习惯
巨大的失落
顿时有些茫然
长期在一种环境中被程式化
一旦松绑难以适应
转换身份和心态
需要时间
他打来电话:
老弟你为何不与我联系?
我答复:
日子平常过
没什么可说
他又沮丧地询问:
你是否忘记了老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