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家那幅年画》

作者/胡焕新

主播/馨园小主

        岁月如歌，就像老家那条小河，曲折蜿蜒，流水潺潺，吟唱四季的风雨变幻；也像河边那棵古柳，星霜荏苒，年轮渐添同心圆。曾经的过往，有的淡如轻烟，转眼疏疏而散；有的却浓墨重彩，承载光阴的偏爱，如一壶陈年老酒，清冽透着醇酽。尘封的记忆冬眠，只待东风的召唤。我经常梦到已故的亲人，音容笑貌，宛在昨日，仿佛他们从未走远；梦见老家的土坯墙，被雨冲刷的斑驳陆离，那条青石铺成的通道，苔痕上阶草色入帘，在缥缈的雾中绵延；冬天灶坛的水，依旧那么温暖。但这些，好像精挑细选拼凑图案，堆砌的一部纪录片，毫无逻辑可言。唯一梦到完整连贯的，还是老家那些年画，一幅幅在太虚幻境里灵动浮现，宛若敦煌壁画飞天，岳麓深秋的《万山红遍》，那样动人心弦！

        

        贴年画，中国过年的习俗，很早就已流传。“千家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恭迎门神守护家业，其乐也堪陶然 ! 不知何时，从恪守职责的“保安”，迁至内堂作明星璀璨，增辉补壁，驱邪纳祥，寄托人们美好的心愿。最初，“云台二十八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入画镇殿，自是皇家的威严。旧时王谢堂上，岂是寻常可比，没有显赫的家世，只好借人家祖上勋业，抬高自家的门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心里有了慰藉，来年就有了期盼。

        大年初一，开门纳吉，挨家挨户，串门拜年。“春节新气象，画占七分先”，那天最多的话题，就是观评春联和年画，已是约定的习惯。看人家“金碧辉煌”，自家却“四顾萧条”，顿时就矮了一半的气焰；听伙伴们七嘴八舌的争论，谁家画美，谁家画多，更是委屈暗生，悲戚满面。那个春节真的发怒，跟父母闹翻了天，泪水浸透衣襟，非要捍卫“寇可往，我亦可往”的宣言。现在想来，七十年代农村，日子维艰，家里哪有闲钱供孩子们“挥霍”，年画自然成了奢侈”盛宴”。然而，一想到伙伴们洋洋得意的神情，“悲愤”不觉中来，就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决心壮胆。“抗争”的结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裁掉一年的零花钱，当做年画的积攒。

        腊月二十八，我豪横攥紧一块五毛钱，脚踏祥云，风驰电掣奔向镇上的新华书店。那里早已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六十多样年画，四排陈列，琳琅满目，色彩鲜艳，恍若刘姥姥进大观园。一幅幅细心看过来，观幅面，比内容，算价格，斟酌再三，最终锁定：《毛主席在安源》，背后群山峻岭，伟人指点江山；《艳阳天》，革命英雄战天斗地，积极投身社会主义的艳阳天；《丰收乐》，锦鲤入舱，渔舟唱晚。回家路上，风里裹着蜜，身轻如飞燕，仿佛镇远大将军班师，子夜时凯旋。

        照常拜年赏画，内容都充满时代感。《红色娘子军》、《金光大道》、《龙江颂》，《奇袭白虎团》，每个人自有心目的经典。这下，到了我家，同村纷纷惊叹“改天换地”了，我确乎非常舒眉展颜。晚上睡觉时，我爸也颇自豪：大人们都说我家的画面好，十分周全，大概意思，夸赞我大气，兼顾家国情怀，只是他们文化水平有限，说不上这些文雅的语言。

        

        第二年，画面依然气势如虹。其中《千里走单骑》，系列图都有简明文字，汜水关，老蔡阳，古城会，那是教科书上读不到的内容。每谈起桃园结义，我和同桌，几次都有喝血酒的冲动。梦寐以求的，还是那柄闻风丧胆的青龙偃月刀，

以及杀声震天的百万雄兵。

       初二去外公家，他家西山墙上，挂着四扇屏，装裱精致的京剧照----《霸王别姬》。女子挥舞双剑，美颜绝伦；身后花脸黑髯的汉子，端坐大帐，手扶剑柄。当时年少，懵懵懂懂，不敢多问，心里却惊奇很久，那么天生丽质，为什么偏偏喜欢，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等后来，明白破釜沉舟，知道四面楚歌，“美人帐下颜如玉，纵然一舞也销魂”，原来“花脸”也能顶天立地，冠绝古今，从此心中，就进驻一个盖世无双的英雄。

        与时俱进，年画一样，百花齐放的年代，传统剧目纷纷登场。《穆桂英挂帅》，穆字旗云中飘扬；《白蛇传》，水漫金山却铩羽而归，总涌起莫名惆怅。那年到大舅家，再一次心潮逐浪：标准的书生仕女画----《西厢记》，就挂在他家东墙。文白夹杂的语句，是我第一次独自读懂的诗行：“小生本姓张，二十三岁无妻房”，“红娘笑他太痴心，当面责他太张狂”，想像一下，舞台上，儒雅的张生，多情的莺莺，活泼的红娘，拖着生旦的京韵京腔，又一曲临邛的凤求凰。最后一图，长亭送别，最是让人黯然神伤。残枝半挂斜阳，西风瘦马，北雁南翔，美人不忍回顾，在碧云天黄花地下，痛断肝肠。我伫立良久，穿越时空，依稀仿佛，婉约的明眸中，抛洒的离人泪千行。

        在以后的年画里，田园山水，鸟兽木石，唐诗宋词，琴棋书画，风格更加丰富拓展。当然，我再也不好意思，钟情那些风花雪月，缠绵哀怨。自己的蜗居书房，堂而皇之买四扇字画，名之曰“琴心剑胆”，却总惦记，待月西厢，门户半开，“花拂人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夜晚，耳边时常萦绕，白娘子那，“杀出了金山寺我怒如烈火”的梅派唱段。无聊之余，强迫自己卧看，“太乙近天都，连天到海隅”的笔法行间，无病呻吟逼迫自己，想像“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静恬。心，有时也会，飞的很远很远。

        而今，每逢岁暮，偶挂名人字画，附庸风雅一下，装饰得亮丽光鲜。大师的妙手丹青，艺术上更加完善，佛之禅超脱，道心玄之又玄，堪比莲花，一尘不染。但我总觉得，少了人情事故，就缺了灵气；丢了百姓尘烟，就是春意阑珊。确实，最唯美的，未必是最圆满。因此，念念不忘的，一直都是，那些图文并茂的“墨染”。它是老师，让我明辨是非，知道美善；它是初恋，带着晨曦第一缕阳光，纯真，温馨，梦萦魂牵；它是朋友，每天都与，面对面沟通交流，坦诚相见。

        其实，老家的丘山，早就自己融剪成一幅轴卷，只此青绿，伴随童年的青涩、蹉跎、彷徨、流连，把陈年旧事，绘制成永不凋零的春天。

        老家的画卷里，我也是其中一个元素，渗透故乡的魂，汲取养分。心，藏在松石下，竹叶间，看陇上秋黍刚醉，听梁间燕子呢喃，两相不厌，那份感恩和缱绻，从来没有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