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说茶(三)·茶艺小史
——把古事泡成一盏新汤文/邓松如(湖北赤壁)
神农嚼草,
先尝苦味,
后回甘津;
他不知,
这一片青叶,
日后会替中国人养心。
西周把茶当贡品,
一路送进《华阳国志》的简册,
像给历史盖一枚邮戳。
秦汉年间,
茶走下神坛,
成了市井日常;
《僮约》里一句“烹茶尽具”,
是佣工与士人共有的烟火。
唐,
皎然把茶写成诗,
陆羽把诗写成经;
赵州和尚只说一句“吃茶去”,
万籁俱寂,
仪式由此生根。
宋人把茶碾成雪,
点成花,
斗茶斗得春风生;
明人返璞归真,
一壶沸水,
冲淡了宋元繁华,
泡出“精燥洁”三味。
清季茶馆比星多,
流派比人多,
茶香飘成一条大运河,
把非遗的帆吹向五大洲。
若把镜头推向鄂南,
沿赤壁古驿道一路向南,
便撞见千年茶叶古镇——羊楼洞。
一条青石板街,
被车轮与靴底磨得发亮,
唐宋的辙痕、明清的钉印,
仍嵌在石缝。
鼎盛时茶坊数百,
灶烟昼夜不歇;
压砖车间,
蒸汽如雾,
脚蹬手扳,
木杠起落,
“川”字砖茶背上,
便留下深深的印槽,
像给时间盖一枚邮戳,
也给旅人留一条归途。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
羊楼洞茶场旧灶房里,
但汉凤——
松峰茶制作土专家,
后来任场长、
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
亲手把松峰茶从铁锅提上科技炉:
鲜叶采自松峰山八百米云雾,
杀青、揉捻、提毫、烘干,
一套新法旧功,
当年便夺“部优”金匾。
消息沿石板街传出,
晋商后裔的骡车、
粤商新派的卡车,
一齐把松峰茶的清香带到武汉、广州,
再换火车皮,
一路送进京沪橱窗。
于是松峰香
不再是边销砖茶的“尾味”,
而成了都市玻璃杯里
升起的早春松烟。
欲取松峰最佳茶质,
得先认祖归宗:
用羊楼洞老灶房后那口“印槽井”
——
井水清冽,
早被砖茶蒸汽熏出淡淡樟韵;
85℃“蟹目水”醒器,
投茶三克,
先让条索在盖碗里“回洞”,
轻摇三下,
松针香、兰花香、隐隐的米仓香,
一齐探出头来,
像老茶师清点当年商票。
第一,水高冲十秒,弃之——
把石板街的蹄尘、
把改革初期的茶油味,
先洗个干净;
第二,水沿壁低斟,
水线细过运茶车辙,十五秒,
汤色浅碧,
一口就能听见羊楼洞晨雾里的汽笛;
第三,水坐杯三十秒,
松香转幽,兰香转远,
舌底生凉,
仿佛青石板缝里渗出的八十年代春风;
第四、五水依次递加十秒,
味层像老街屋顶层层后退,
直至水味与松味平分,便可收杯。
若用当年压砖的松柴慢煨,
栗炭火舌舔着本地砂罐,
水微沸即止,
茶更绵,香更藏;
一泡七盏,
盏底仍留“川”字凹印,
却不再奔向草原,
而是落在写字楼的白瓷碟上,
把羊楼洞的晨雾,
偷偷塞进键盘与屏幕之间。
中华六大茶类,
像六位性格迥异的兄弟:
龙井清得像早春雨,
普洱老得像旧信札,
铁观音一开口就是兰花腔,
白毫银针寡言却满身月光;
若论赤壁青砖,
历赤壁之红壤,经赵李桥之熏蒸,
一块黑褐的砖,
劈开是百年樟木香,
煮以龙泉雪,三沸三静,
其色如琥珀,其味如荒原晚风。
水,是茶的镜子;
泉水雪水,
莫干山与西湖的月色,
都能照见自己的甘甜。
火,是茶的脾气;
蟹目、鱼眼、腾波鼓浪,
温度一寸,茶味一丈;
青砖茶却耐得久煮,
陶壶慢煨,松柴暗火,
让岁月在壶口长出青苔,
让汤色红到极淡,淡到极远。
独啜,可照见自己;
对饮,便交换了心跳。
江畔松窗,茶肆朱门,宫墙深院,
不过换一张布景,
核心只有三幕:
识茶,辨水,赏器;
终章只有一句:静心。
官家用茶布道,
文人用茶写诗,
布衣用茶送客;
同一口壶,
倒出三股不同的浊清。
寒夜客来,茶替酒,
围炉把笑声煮成白雾,
窗外一尺雪,
炉上半寸汤,
人情就此慢慢回甘。
创作2025年12月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