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里的山河
作者 李会芳
这小小一方书社,并不起眼,却装得下山河岁月,与奔流不息的精神血脉。
书屋不大,坐满人,甚至有些拥挤,多是熟稔的面孔,皱纹里镶着年岁的风霜,眼神里却跳跃着不灭的光。墙上有书法、硬笔字作品和儿童绘画习作;空气里弥漫着书页的暖香,混着冬日午后阳光的干燥气息。负责书社多年的赵老师,用质朴的语言总结一年来的工作。无非是读了哪些书,参加了几次活动,来了多少新朋友。可我听着那些数字与事件,仿佛都活了过来,化作无数个晨昏里,灯下并立的影子。线上群中交错的朗读,以及那些因一篇文章的情感把握、一个字的读音而生出的会心笑意,汇成一幅幅鲜活的画面,生生浮现在我眼前。
正思忖着,主持人文娟盈盈立于前面,一声清脆悦耳的嗓音:“读书啦!”如一颗透亮的水珠滴落玉盘,霎时全场安静。她那声音里,有一种仪式感的郑重,却又带着家园般的亲昵,顷刻间将大家从方才的回顾里,引入到了另一个更为阔大的时空。
“诵诗词风骨,承红色血脉——纪念毛泽东主席诞辰132周年”,她身后红纸上的字,墨迹润着。于是,一位中年老师缓缓站起,她不看书稿,那些词句,早已成了她血脉里的律动。“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沁园春·长沙》的句子,从她胸腔里深沉地流出。我眼前不再是这间斗室,而是浩荡的秋水,万山的红叶,是那“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青春意气,在历史的长空里震荡。那声音里有岁月的重量,更有一种不屈的少年锋芒,穿越时空,直抵人心。
接着,有人诵起《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声音是激越的,带着金戈铁马的凛冽寒气。我仿佛听见了马蹄声碎,喇叭声咽,看见了雄关漫道如铁,而有人,正迈着坚定的步履,在血色残阳中,从头越过。这悲壮里的豪情,是嵌在民族脊梁里的钙质。
我朗诵的是《浪淘沙·北戴河》,这首词表现了伟人广阔的胸襟、巨大的魄力,既有古典美,又有现代美。我的声音不由化作开阔的吟咏。“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那一片汪洋,那千年往事的浩叹,那“换了人间”的深沉感慨,在我的朗诵里有了潮水般的起伏。我忽然觉得,我读的不仅是诗词,更是在触摸一段历史的脉搏,仰望一种将天地风云,尽收笔端的伟大气魄。
当“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被一位年长老师诵出时,屋子里的空气仿佛被点燃了。一种磅礴的力量,在此汇聚、升腾。最后的《沁园春·雪》,更是成了情感的火山口,所有人齐诵“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声音起初沉稳,如封冻的江河;待到“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诵出,声音便激荡起来;及至那石破天惊的“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已是汪洋恣肆,声震屋瓦。那不是朗诵,那是一种宣告,一种从心底喷薄而出的、对这片土地与这个时代的挚爱与自信。我喉头哽咽,眼眶发热,身边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映着一种近似神圣的光彩。
高潮过后,并未沉寂。不知是谁,起了《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的头。起初是十几个人唱,随即在简单的节拍中,全场人“嗨”了起来。那高亢嘹亮的信天游曲调,仿佛带着黄土高原的风,一下子将方才诗词里的壮阔,化作了更为质朴、更为炽热的情愫。空气变得热烈而温馨,像一坛陈年的老酒,被这歌声启了封,醉意与暖意,丝丝缕缕,沁入每个人的毛孔里。
图书馆的老师来了,文学爱好者来了,他们的点评,忠诚、恳切,鼓励与温暖共鸣。大家的话匣子也打开了,一位退休的教师说:这一年重读《红楼梦》,竟在线上与一群年轻人辩了半宿“宝黛”;一位年轻的母亲分享,如何带着孩子每天在群里诵读古诗,如今,孩子说话,竟也常蹦出些诗意盎然的句子;还有那位总在线上发朗诵作品的“无声”老师,原来是眉中一位退休教师,她心装锦绣,胸怀大志,诠释了读书的意义:读书,使人不仅内心丰富,而且由内而外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听她说话,我忍不住想往她跟前靠。
此刻,我才真正体味到“手拉手”这三个字的千钧之力。十多年来,这个书社不分年龄地域,线上线下,像一条坚韧不拔的纽带。线上,每日有作品如约而至,是晨钟,也是暮鼓;线下,每周三的相聚,则是灵魂取暖的驿站。那最大的百人群里,翻动的是经典名著的书页,流淌的是每个人的故事与心跳。读《论语》,也读县城文学爱好者的小诗、美文;品《史记》,也讨论邻家孩子稚嫩的作文。这,不正是读书最本真、最动人的模样么?它不在象牙塔里,它在炊烟升起的地方,在寻常巷陌的灯火里,在每一个愿意让心灵保持呼吸的普通人身上。
活动尾声,赵老师谈起新年打算,声音里满是憧憬。而我,心绪仍在那片墨香氤氲的“山河”中盘桓。我终于明白,今日所读、所诵、所感的那壮阔与豪情,那风骨与血脉,并非遥远的历史回响。它正活生生地流淌在这间小小的书屋,流淌在每一个平凡人因读书而闪光的眼神里,流淌在“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从容里,更流淌在“最是书香能致远”的执念里。
手拉手书社的灯火,比窗外的晚霞更亮,更持久。因为这墨香浸润的心田里,早已立起了不倒的精神山岳,奔腾着不竭的文化长河。这山河,在书页间,更在人心深处,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