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碾坊老头
作者:江维
在狗脚湾,一道长长的石头堰把黑石河流水劈为两道,一道顺河而去,一道朝湾口流去。湾口有座碾坊,叫陈家碾坊。碾房土夯围墙,水泥瓦盖顶,原先安装一架石碾子,方便双桂村及邻近的村人碾米。现在碾坊已经废弃了,歪歪斜斜的,摇摇欲坠。
那天,太阳西坠,余晖把天际染得通红。碾坊周围除黑石河哗哗的流水声,没有其它噪音,很宁静,很安祥。
江知青腋下夹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嘴上叼支烟,沿着石头堰,缓缓地朝碾坊走去。
碾坊门口的碾砣上坐着个老头,手里捏根长长的铜烟杆儿,吧嗒吧嗒地抽着叶子烟,烟雾从嘴里吐出,在头顶袅袅散开。老头发现江知青,从碾砣上跳将起来,挥舞手中的铜烟杆儿,厉声说,你!干啥子的?
老头大概六十多岁,个头不高,身体精瘦,满脸皱纹,背有些驼,左手残疾,只剩下大母指食指。
江知青说,不干啥子,我是知青,刚下乡来,随便看看。
老头用铜烟杆儿指着江知青大声说,这旮旮旯旯头,有锤子看头!知青?老子从来没有听说过,你是哪个派来的?
江知青后退两步,掏出大前门,给老头发一支。老头挥起铜烟杆儿打掉烟说,少来这套,哪个派你来的?江知青原本套个近乎,结果讨个没趣,摊摊双手,呵呵笑几声说,大爷!我是自愿来的,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来炼红心的。
老头冷笑几声说,炼红心?炼你妈的卵卵红心!滚开滚开!老子们不欢迎。说罢,转过身走开,不搭理江知青。
江知青紧跟上去说,大爷!你……干啥呢?
老头双眼直视江知青说,管毬老子干啥子,关你锤子事!烦屌得很,爬爬爬!说罢,几步走进碾坊,啪一声!把门关上。
江知青愣住了。
后来,江知青问生产队长陈瞎子,那个住在碾坊的老头,咋那么凶?陈瞎子说,他呀!叫陈志兴,大家叫他陈胡子,他没有打你,就算你烧高香了。江知青说,我没有招惹他,他凭啥子打我呢?陈瞎子又说,陈胡子,脾气日怪,不进油盐,谁的账都不买,最好不要招惹他,离他远一点,免得影响你的前途。
再后来,江知青从村人口中得知陈胡子一些事。解放前,陈胡子家里穷,兄弟姐妹好几个,他只好跑出去,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解放后,陈胡子回家,家里双老已经过逝了,兄弟姐妹嫁的嫁娶的娶,各过各的日子。陈胡子孤身一人,生活没着落。还有一点,上头说陈胡子有历史问题,戴顶管制分子的帽子。陈瞎子与陈胡子同爷辈的,属于本家兄弟,安排他守碾坊。
陈胡子守碾坊,一守就二十多年。平时,陈胡子黑着脸,沉默寡言,像哪个借他米还他糠一样。在村人眼里,陈胡子就是一个普通老头,大家同住在一个林盘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没有把他当管制分子看待。平时,陈胡子话不多,只是反反复复讲,他在外当过兵,打过日本鬼子,他命大,没有被打死。他还说,万万没有想到,上头把他弄成管制分子,他打死都想不通。公社得知后,三番五次警告他,不要胡说八道,否则,严惩不贷。陈胡子怒怼道,随便!老子趴倒睡毬都没有一条,怕哪个?
那年,公社不知从哪里获得消息,陈胡子私藏一把二十响手枪,派民兵小分队去搜查。民兵小分队荷枪实弹,把碾坊围个水泄不通。民兵队长现场喊话,陈胡子!给老子听清楚,你要坦白从宽,老实交出手枪,不准耍花招,否则,我们对你不客气。陈胡子说,老子没有手枪,哪个有找哪个去,关老子屁事。民兵队长见他桀骜不驯的样子,顿时火冒三丈,叫人把整个碾坊掀个底朝天。结果,在墙角柜子搜出一只旧军用挂包。陈胡子见状,脸色大变,扑上前抢夺。几个民兵控制住陈胡子。民兵队长小心翼翼地打开挂包,慢慢地从里面掏出一件用红布包裏的物件,展开一看,不是手枪,而是一把锃光瓦亮的军号。陈胡子吼道,老子的军号,不准动。随接,陈胡子拼命挣脱控制冲上前去,抢过军号塞入怀中,从灶台上操起一把菜刀吼道,狗日的!哪个敢动老子的军号!民兵们见状,面面相觑,连连后退。民兵队长也吃惊不小,稍肘,故作镇定说,陈胡子!既然没有私藏手枪,那就算了。但是,你的态度十分恶劣,必须关三天,改造改造。陈胡子大声吼道,狗日的!哪个敢关老子,老子砍死哪个!民兵队长拿陈胡子没有一点办法,最后,只好带领民兵小分队灰溜溜离开了碾坊。
陈胡子是个谜。
几年来,江知青试图接近陈胡子,解开这个谜团。陈胡子看见江知青,就像看见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后来,江知青得知陈胡子喜欢吃酒,隔三差五到安阜场买猪头肉、油稣花生米、红脑壳崇阳大曲酒,给他送去。陈胡子还是不买账,把江知青赶出碾坊,把东西一古脑甩到黑石河里。
陈胡子如此不近情理,江知青也渐渐灰心了,再不提此事。
天还是天,地还是地。陈胡子还是陈胡子。日子就那么平淡无奇地过着。
有一次,江知青没料到,几句不经意的话,打动陈胡子,才得知事情的原委。
那天,风和日丽。
江知青得闲无事,到石头堰去,坐在漫坡上,手捧着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全神贯注看。突然,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泣声。江知青支起身子,顺声音望去,原来是陈胡子。江知青悄然走过去,探个究竟。
陈胡子在碾坊门口,摆张小桌,桌上搁一大碗红烧肉、一瓶红脑壳崇阳大曲、一把军号,桌缝里插上三支香。陈胡子面朝东方,跪在地上,泣声道,王师长呀!今天,是你的祭日,老兵给你磕头了。
江知青听他说王师长,有些吃惊,沉吟片刻,打猜猜说,陈胡子!你说的王师长,是不是川军在滕县打日本鬼子的王铭章王师长?
陈胡子闻声,蓦地一下,从地上跳将起来,用手抹掉眼角泪水,直直地盯着江知青,好半天才说,咋又是你这个瘟神?我跟王师长说话,关你锤子事!龟儿子!咋晓得我们王师长?
江知青不假思索说,这是历史,史料上有记载,抗日战争时期,全国民众同仇敌忾,各省出兵打日本鬼子,四川出兵三百五十多万,死了几十万人,王师长就是其中一个,他是大名鼎鼎的英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陈胡子听罢,呆在原地。好半天,陈胡子突然眼睛发亮,嘴里嘟嘟囔囔的,他一把抓住江知青的手,拉到小桌前坐下,拿过桌上的酒瓶,用牙咬开瓶盖,咕通咕通!倒上两碗酒,递一碗给江知青,说,江知青!你……你你……我一直以为你没安好心,所以不想理你,没有想到,你是好人,还记得我们王师长,不像那帮人,说老子管制分子,不相信老子打过日本鬼子!
江知青见陈胡子一面委屈的样子,赶忙从兜里掏出金沙江,散一支给他,说,陈胡子!我相信,我完全相信。
陈胡子苦笑一下,接过烟,点燃,咝咝咝,使劲抽,很快就抽完了,他把烟蒂甩在地上。随接,扑通一声!陈胡子又跪在地上,端起酒碗,举过头顶,流着眼泪说,王师长啊,你老人家晓得不,还有后人惦记你,你没有白死,你是响当当的大英雄,老兵陈志兴敬你一碗酒。说罢,陈胡子把酒倒在地上,咚咚咚!连磕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坐回小桌前,掏出叶子烟,窸窸窣窣卷一支,装在铜烟杆儿上,嚓一声!划根火柴,点燃,吧嗒吧嗒地抽着。陈胡子讲起多年前的经历——
那年,徐州大会战,敌我双方投入数十万兵力。为确保台儿庄大战的胜利,王铭章师长奉命率川军四十一军一二二师,在滕县阻敌增援。当时,陈胡子在王铭章师长身边当通讯兵。进攻滕县的是狗日的漱谷师团,日本鬼子在飞机、坦克大炮的掩护下,向滕县发起一次又一次的疯狂进攻。一二二师虽然是个整编师,实际上不足五千人,没有重武器支持,只有迫击炮,平射炮,马克辛蒙重机枪,捷克轻机枪,汉阳造步枪,炸药包,手榴弹,大刀片子。虽然武器简陋,但是将士们没有胆怯,依托简易的城防工事,誓死阻击。战斗刚开始,仗就打到白热化。将士们眼睛杀红,身画符咒,光背赤臂,挥舞大刀,高声呐喊,一次一次地跳出工事,冲入敌阵,与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展开殊死肉搏。惨烈的战斗打了整整四天四夜,击毙数千日本鬼子。最后,川军弹尽粮绝,城池被攻破。王师长从容点燃一支烟,狠抽了几口,大手一挥,命令陈胡子再吹冲锋号。陈胡子霍地一下,跳出工事,迊着枪林弹雨吹响冲锋号。残剩将士们听到号声,像猛虎一样直扑敌阵。不料,一颗炮弹飞来,将陈胡子炸飞……当陈胡子醒来的时候,已躺在野战医院的病床上了。数月后,陈胡子养好伤,得知一二二师损失殆尽,王铭章师长战死沙场。后来,陈胡子编入另一支国军队伍,当上了中尉连副。解放前夕,陈胡子所在的队伍在淮海战场上与解放军较量,结果被打败,当了俘虏。可惜,陈胡子没有选择加入解放军,而是选择回家……
陈胡子讲完这段尘封多年的经历后,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江知青听罢,张开嘴巴合不拢来,唏嘘不已,五味杂陈。
时间无痕,人却有痕。
那年年底,江知青当兵保家卫国离开农村,上车的时候,老远看见陈胡子挺着身子,站在碾坊门口吹冲锋号——
嘟嘟嘟哒哒嘟嘟哒!嘟嘟!
嘟嘟嘟哒哒嘟嘟哒!嘟嘟!
号声入耳,振奋人心,热血沸腾,传去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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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江维,男,汉族,四川崇州人。下过乡,当过兵,原在四川省税务干部学校任职,现已退休。
《世界文学》优秀签约作家,中国微型小说协会会员,中国文学艺术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
从1980年开始创作至今,先后在全国数十家报刊杂志,发表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等百余万字,获得各类奖项二十多个。其中,出版发行《窗外有月亮》、《竹林茶园》两部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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