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文/潘巧跃
九十岁的阿莲奶奶攥着第一代社保卡,像攥着一截将熄的柴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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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的雾还没散尽,阿莲奶奶已经在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下张望了第三回。手里那张泛黄的社保卡,边缘被磨得起了毛,塑料壳裂开细密的纹路,像她手背上的斑。邻居王婆昨天隔着篱笆喊:“阿莲嫂,你那卡早过时啦!听说里头政府给的钱,换不来新卡就取不出,冻住啦!” 一句话,把她心里那点安稳掏了个空。钱不多,可那是月的念想,是油盐,是夜里枕着能听见声响的依靠。
听说村里来了县上的姑娘,专门上门给老人办新卡。这消息是沿着河风刮进耳朵里的,带着点不真切的希望。阿莲奶奶换上干净的青布衫,头发抿了又抿,把那张旧卡用手帕包了,再揣进贴身口袋里。路不远,从她临河的小屋到村东头的办事处,往常一袋烟的功夫。可如今她的腿脚不灵便了,踏着碎步,身子一摇三晃,像秋后河滩上芦苇。河上没有桥,只有一条窄窄的渡船,老艄公认得她,慢悠悠摆过去,又慢悠悠摆回来。一来一回,河面平静无波,只在她混浊的眼底晃荡。
小小的村办事处里,已经聚了一圈人。多是和她一般的老人,灰白的头发,佝偻的背,沉默地挤在长条凳上,或倚着斑驳的墙。空气里有陈年木头的味道,和老人身上淡淡的樟脑气。唯一的活泛气,是角落里两个穿着浅蓝制服、脸庞光润的姑娘,还有她们面前桌上那台银灰色的机器,方方正正,闪着陌生的冷光。
“大娘,您坐。”圆脸的姑娘声音清脆,接过阿莲奶奶颤巍巍递上的旧卡,在机器侧面的凹槽里划了一下。没反应。又划一下。机器屏幕固执地暗着,像闭紧的眼。“咦?”姑娘按了几个键,眉头蹙起来,“怎么没反应?”
旁边瓜子脸的姑娘凑过来,掏出自己的手机,指尖飞快地点划。“姐,这儿信号太弱了,时有时无,连不上网,验证不了信息。”她举着手机,在屋里走了半圈,寻找那看不见的波纹,最终无奈地垂下手臂,“还是不行。这机器…好像也认生,读不了这么老的卡,得联网更新数据才行。”
屋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沉滞的空气流动起来,满是焦虑。
“那…那咋办哩?”靠在门边的李老汉哑着嗓子问,他手里也捏着一张旧卡。
“等等吧,兴许过会儿信号能好点。”圆脸姑娘歉然地笑笑,额角沁出细汗。
等待。时间在老旧的挂钟滴答声里变得黏稠。有人开始咳嗽,有人跺了跺发麻的脚。阿莲奶奶不说话,只盯着那台沉默的机器。阳光从高高的、糊着旧报纸的窗棂斜射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慢慢挪到机器光滑的外壳上。
“这东西,金贵吧?哪儿产的?”蹲在墙根的老石匠忽然问,他眼睛盯着机器,像是打量一块琢磨不透的石头。
圆脸姑娘正低头捣鼓连接线,顺口答:“嗯,挺贵的,听说一台大几万呢。”
“大几万…”老石匠咂咂嘴,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颗小石子,投进一潭静水。几万块,能修多少米河堤?能买多少袋化肥?能抵多少张这样的社保卡?老人们不懂这机器的奥妙,但那数字的沉重,他们感受到了。一时间,没人再说话,只有那“大几万”的机器,依然冷冰冰地杵在桌上,对满屋的焦灼无动于衷。
阿莲奶奶觉得口袋里的卡硌得慌。她想起年轻时,走几十里山路去公社盖章,纸是糙的,印泥是鲜红的,办事员的脸是熟悉的。现在,章不用盖了,换成了这冰冷的“大几万”,和一阵抓不住的风一样的“信号”。
“有了!有点信号了!”瓜子脸姑娘低呼一声,手机屏幕微弱地亮起一格。她像捧着易碎的珍宝,小心地将手机靠近那台机器。圆脸姑娘立刻重新操作,插入旧卡,紧张地盯着屏幕。老人们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向前微微探身。
轻微的嗡鸣声响起,屏幕终于亮了,跳出绿色的进度条,缓慢地爬行。阿莲奶奶的心跟着那进度条,一点一点往上提。
“好了!”圆脸姑娘长舒一口气,从机器里吐出一张崭新的、带着塑料光泽的卡片,递给阿莲奶奶,“大娘,办好了。新卡,以后就用这个。”
阿莲奶奶接过新卡。它很轻,很光滑,边缘整齐锋利,映出她模糊的倒影。上面印着她的名字,还有一串更长的数字。旧卡被姑娘随手放在一边,那截“将熄的柴禾”静静地躺着,完成了它的使命。
捏着崭新的卡片,那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她抬头,望望窗外。雾早已散尽,河水缓缓地流,对岸的田野绿意葱茏,更远处,是青灰色山峦的轮廓。山那边,大概就是县城,是这台“大几万”机器来的地方,是信号充沛如空气的地方。
两个姑娘收拾好东西,对老人们说着“以后有问题可以打电话咨询”之类的话,声音依旧清脆,但已带着一丝完成工作的轻快。她们跨出门口,身影很快消失在村道尽头。
办事处的老人们也陆续散去,手里或多或少都有了着落,或仍需继续等待。阿莲奶奶最后一个起身,慢慢踱到门外。晌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眯缝起眼睛,把那张崭新、冰凉、泛着微光的小卡片,举到眼前,对着太阳看了看。
它很清晰,很现代。可她还是想起渡船摇摆时,手心贴着的那截粗糙、温热、裂纹遍布的旧卡木头边。
河还是那条河,慢悠悠地流,一声不吭,把一切都隔在两岸。
作者简介:
潘巧跃,男,笔名隐之,生于50年代,前半生与学生为伍,任小学、初中、技校老师。爱好文学,《文学与艺术》签约诗人,《青年文学家》杭州分社理事。现住一个偏僻的古村落,与花草相伴,闻香品茗,阅读怡情。一路走来,从乡村到闹市,又回故土,四季交替,风霜雨雪,苍老的是容颜,不变的是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