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月光清浅。忽而明白,冬至从不是终结,而是蛰伏的序曲。就像祖母在艰难岁月里为我们攒下的那点白面,总能在最冷的时节,酝酿出最温暖的期盼。待熬过漫漫长夜,便会迎来雪落梅开,迎来日渐悠长的天光。愿我们在这最冷的时节里,守着人间烟火,念着往昔温情,静静盼着春来。
读《手艺人的黄昏》有感:
那枚模糊的铭牌
那场未尽的酒
文/老兵
读完路强的《手艺人的黄昏》,心头像堵了一团浸透冷水的棉絮,闷得发沉,连翻涌的情绪都扯不出清晰的纹路。我曾是个干了九年车工的手艺人,指尖磨过车床的棱角,掌心浸过机油的温度,那些藏在文字里的挣扎与怅然,字字句句都撞在我的心坎上——这不是别人的故事,是我与文中父亲共通的岁月回响。文章没有花哨辞藻,恰似老家土炕上那碗温热的白开水,平淡入口,却能暖透胸腔,也能涩红眼角,这份感同身受,是同为手艺人的默契,更是刻在时光里的共鸣。
文中的父亲,活脱脱是我记忆里老工友们的模样,更是另一个时空里的自己。他从不是只会闷头干活的“老实疙瘩”,有血有肉,活得满是烟火气与硬骨气。“按着图纸,加班加点不睡觉,把所有零件摸了一遍”,终是修好了那台谁都不敢碰的东德机床——这场景太熟悉了,当年我守着车间里的老旧车床,为了赶一批精密零件,也曾熬过无数个通宵,指尖被铁屑划出道道伤口,却在零件精准成型的那一刻,忘了所有疼。这哪里只是技术,是对“手艺”二字的敬畏,是把心思揉进每一道工序的执着。他把机床铭牌挂在钥匙上,那是他的勋章;我当年也总把最满意的零件样品收在工具箱里,那是我作为车工的尊严,是靠手艺挺直腰杆的底气。
曾经的父亲,活得热热闹闹,就像当年在车间里发光发热的我们。家里围满来修电机的乡亲,是对他手艺的认可;就像当年工友们遇上车工难题,总爱喊我“老兵,来搭把手”,那句信任的嘱托,比任何夸奖都暖心。他床头放着《唐诗三百首》,嘴里念叨着“呼儿将出换美酒”,藏着粗犷外表下的细腻;我当年午休时,也总在车间角落翻几页书,累了就和工友们凑在一起,就着花生米喝两杯小酒,聊聊车床的转速,说说家里的琐事,酒是助兴的,棋是解闷的,而手里的手艺,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本钱,是走到哪儿都能抬得起头的骄傲。还有那七斤六两的红尾鲤鱼,那堆成小山的三十六只野兔,是他对生活的热爱;就像我当年靠着一手好车工,挣得安稳收入,给家里添些物件,看着日子有奔头,心里满是踏实——那时候的我们,眼里有光,手里有活,心里有盼,日子虽简单,却满是滋味。
可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从不会停下脚步等谁。工厂渐渐衰败,“一刀切”的下岗政策,像一盆猝不及防的冷水,把父亲的世界浇得透心凉,也把我九年的车工生涯,浇得没了踪迹。我至今记得离开车间的那天,特意摸了摸相伴九年的车床,冰冷的铁身没了往日的温度,就像我空荡荡的心,连呼吸都带着疼。工具箱里的零件样品、磨得发亮的扳手,被我一件件打包带回家,却再也没机会拿出来派上用场——那种与谋生根基剥离的失落,我比谁都懂。
“他的孤独是从离开工厂那一天开始的。”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狠狠扎在心上,扎得人眼眶发酸。离开了车床,离开了电路板,父亲就像被连根拔起的大树,没了扎根的土壤;而我离开了熟悉的车间,离开了朝夕相处的工友,也像丢了魂似的,走在街上都觉得茫然。曾经我们都坚信“只有手艺才能吃一辈子”,这句刻在心里的话,在现实面前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父亲试着挣扎,看好铺面、买好机床,想开修理店却终究“没有落实”;我当年也试着找相关的工作,可市场早已变了模样,老旧的车工手艺跟不上新设备的需求,一次次碰壁后,只能咽下满心的无力——这种想抓住点什么,却怎么也抓不住的迷茫,是那个时代里,无数手艺人共同的煎熬。
最让我心头发堵的,是父亲后来的“醉酒状态”,那模样,总让我想起当年下岗后消沉的自己。那个曾经眼里有光、手里有活的汉子,终究要靠酒精麻痹满心的失落;就像我当年也曾躲在家里喝酒,看着窗外的月亮,想起车间里的轰鸣声,想起自己的手艺没了用武之地,越喝越清醒,越清醒越难受。父亲看不惯下棋人“下得臭”,看不惯打麻将的人,瞧不上的不愿喝,瞧得上的又没空喝;我当年也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愿参与无关的热闹,想找老工友喝酒叙旧,却各自为生活奔波,渐渐没了交集。我们的世界都越来越小,小到只剩下回忆里的车间、手里的酒杯,还有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他摩挲着那块模糊的铭牌,看着上面看不清的编号,其实是在摩挲自己辉煌又失落的青春,摩挲那些靠手艺撑起的日子;我偶尔翻出当年的零件样品,指尖摸着熟悉的纹路,也是在回望自己九年的车工生涯,回望那些热血又踏实的岁月。他骂“把厂子搞垮了”的厂长,其实是在骂这个抛弃了他的时代;我偶尔想起当年的变故,心里也有过委屈与不甘,不是怨时代,是怨自己的手艺,终究没能跟上时代的脚步,怨那些珍贵的时光,终究成了过往。
读到此处,我忍不住红了眼眶:手艺人的黄昏,从来不是手艺的黄昏,是整整一代人的黄昏,是属于我们这些老工人的信仰崩塌。那个年代,手艺不只是谋生的手段,是身份的认同,是“靠本事吃饭”的骄傲,是拼尽全力守护的尊严。我曾以为,只要把车工手艺练精,就能安稳过一辈子,可当机器替代了手工,当市场淘汰了旧技艺,当无情的变革碾碎了我们的骄傲,留下的,只有满心的空虚与无尽的怅然。那些年在车间里流的汗、熬的夜,那些靠手艺挣来的安稳,那些对生活的期盼,仿佛都随着下岗的通知,烟消云散。
父亲的悲剧,从来不是个人的悲剧,是那个社会转型期的缩影,是无数像我一样的手艺人的共同经历。我们看着高楼拔地而起,看着科技日新月异,看着时代越来越好,却也清楚记得,那些在角落里渐渐黯淡的眼神,那些为国家建设流过热汗、出过力气的手艺人,在时代洪流里,是何等的无助与迷茫。我们曾是时代的建设者,却在时代的变革中,成了被遗忘的一群人,这份落差,是刻在骨子里的疼。
文章结尾,作者攥着那枚模糊的铭牌,那铭牌上的纹路,刻着父亲的记忆,也刻着我的回忆,更刻着这个社会不该遗忘的时光。手艺或许会过时,或许会被替代,但那份精益求精、踏实肯干的“工匠精神”,那份靠本事谋生的骄傲,那份对生活的热忱,不该随着我们这代人的老去而消逝。那些年的坚守与执着,那些藏在手艺里的岁月与情怀,是值得被铭记的珍贵财富。
如果可以,真想给文中的父亲,也给自己,倒上一杯热酒。想告诉父亲,也告诉曾经的自己:你的手艺,你的骄傲,你的坚守,有人记得;我们这代手艺人的付出,我们留下的印记,从未被时光抹去。手艺人的黄昏或许带着凄凉,但那些藏在铭牌里的青春,那些刻在岁月里的热爱,那些融入骨血的工匠精神,就像铭牌上模糊的编号,虽不清晰,却永远刻在历史的深处,刻在每个经历过的人心里,温暖而厚重,从未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