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聪(下)
文/太行野老
五、婚事
“江医生啊,还得麻烦你劝劝华聪啊,三十多的人了还不成个家。”日渐佝偻的华老汉又一次跑到我这里诉苦。跑了几年大车的华聪早就开上了轿车,身边也不缺女孩儿,不知道为什么,却迟迟没有结婚,近来又贷款买了一台挖掘机,做起了专职老板。
“准备什么时候结婚,你爹还等着抱孙子呢?”又一次见面我和华聪聊起了这件事。
“江哥啊,你以为我不急嘛!”华聪一脸无奈地摇摇头:“女孩儿不少,适合当老婆的却不多,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呀?那么多女孩儿就没一个中意的?”
“条件好的人家看不上咱,孬的咱又看不上,跟着我跑的没一个长久的。再说现在的女孩儿一提结婚就要房。”
“婚房你爹不是早就备下了吗?”
“山旮旯里的房子谁稀罕,最没能耐也得在市里弄个小三居,就是老婆不要咱也不能丢面儿不是!我爹又拿不出钱来,我的钱都押在了钩机上,月供就得两万八。”
“大车跑得好好的,又要弄什么钩机,摊子折腾得也太大了吧!”
“一个大车的收入哪儿够我开销啊,这不听说钩机挣钱快嘛,大车雇人开,每个月多一份额外收入。”
“就不能节省点过吗?”
“诶,江哥,你是不知道,蛇大窟窿粗,哪儿哪儿都要钱,一年到头手里剩不下几个子儿,还谈什么结婚生孩子,让老婆孩子喝西北风去啊?”
“怎么不能结婚,想我们那会儿,一没房、二没车,挤在单位的职工宿舍里,还不照样娶妻生子!”
“都哪一年的老黄历了,还拿出来说、说、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能和你们那会儿一样吗?我爹娶我娘那会儿才花了二百块,这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现在是经济社会,没钱什么都免谈,穷人家的孩子有什么资格结婚?拿什么养老婆孩子?”
“穷人家的孩子怎么没资格结婚了?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只要两情相悦,虽说生活清苦一些,不也过得有滋有味?”
“你们那会儿行,现在你再试试,没有钱谁会跟你过!”
唉,我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以华聪的条件,找一个普通女孩儿,踏踏实实过日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六、发达
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华聪了,只是听人说,他近来有些发达了,每天出入酒店,好不快活,又换了一辆上档次的轿车,自然不缺美女相伴,烟也抽上了华子。听说他过得不错,我却高兴不起来,一丝深深的隐忧让我不安。我不明白,这个世界怎么了?老祖宗的勤俭持家莫非真的过时了?
一天下午,闲来无事,难得能在办公室里打个盹。一个熟悉的大嗓门传了进来:“哟、哟、哟,真稀罕啊!江大医生竟然有空睡起了觉。”抬头一看,西装领带,穿着笔挺,油光满面的华聪大踏步迈了进来,一双油亮的大皮鞋踩得楼板通通响。看他的表情,就是有了好事情。
“就不能轻声一些吗?这是医院。”我扭头转向华聪。
“哎呦,江哥,要不说咱山里人憨呢!只会撅着屁股傻干,活该受穷。”华聪放低了声音,一脸兴奋,自顾自地说着。
“又受了什么刺激?山里人怎么就憨了?怎么就活该受穷?”我笑了笑反问他。
“没听说过吗?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学会了理财躺着睡也可以赚大钱!”
“不要总想着投机取巧,还是劳动赚钱最踏实。”
“哟、哟、哟,要不我说你过时了嘛,现在的有钱人谁是靠卖苦力挣钱的?也就是我们这些傻了吧唧的山里人还这样干罢了。”
“怎么,学会理财发财了?”我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他一句。
“那是!小试牛刀,就赚了几万块!怎么样,江哥,你也跟着我赚一把?”
“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会是网上弄的吧?那个东西沾不得,我劝你还是见好就收。”我有些警觉地提醒他。
“哪里是呀,朋友介绍的。”华聪继续兴奋地说:“买的是基金,有一个群,好多伙计都在玩,十几块买入的,没几天就涨到了三十几,看涨的势头,我准备再买入一些呢。”
“我怎么听着有些悬呢,还是见好就收,赶紧卖了吧。”我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基层医生,靠一份工资度日,很少上网,也从未接触过股票、基金之类的东西,怕影响工作,对那些一夜暴富的神话总有些排斥。
华聪还是没有听从我的劝告,听人说他把挖机和大车靠给了司机,自己当起了甩手老板,专职搞理财,还是狠狠赚了一笔。
七、破产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过,转眼又几年过去了,彼此都忙于生计,我和华聪竟也有几个月未见了。间或听人说起他,有人说他赚了钱,还是每天大鱼大肉,胡吃海喝;有人说他赔了钱,四处借钱,甚至借起了高利贷;有人说他玩起了网络,一天就进项大几万;有人说他输了钱,被人追着到处跑。
初冬的一天上午,正忙着门诊,一个沙哑而有些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江哥,救救我。”抬头看时,正是华聪,却已全无了旧时模样。脏兮兮的毛衣,皱巴巴的西装裹着一个黑瘦的他一头扎到了诊床上,手里还紧攥着一瓶刚开口的红茶。
“怎么了?”我赶紧上前查看,呼吸困难,满口溃疡,黑紫发绀的嘴唇及口腔粘膜。待诊的其他患者见状,也惊惧得四下散开。
“我上不来气,胸闷,水也喝不下。”华聪无力而痛苦的嚅嗫着。
“是不是喝了什么东西?”我急切地问。
“喝了一口百草枯,没咽下多少就吐了,六七天了,当时也没事。”
急忙找来内科医生会诊,被告知基层医院治不了,会死人的,建议立即转市里省里大医院治疗。
“江哥,我哪儿也不去,我的命就交给你了。”
我也顾不得什么违反医生条例了,去药房借了药为他打上了点滴,告诉他赶紧通知家里人过来。
“哪里还有什么家里人?我爹开春就死了。”华聪喃喃自语着。
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他的几个本家亲戚,告诉了华聪病情的严重性,建议转到大医院正规治疗。
“就让他自生自灭吧!这样的人不值得同情,新房也没了,爹也气死了。好端端的家让他折腾了个精光!”华聪一位同宗堂叔铁青着脸说:“我听说喝了百草枯就没几个能救活的,去省城大医院破费十几、几十万,为了这样一个败家子,实在犯不上!”
从众人的议论中我得知,华聪近几年玩基金,又迷恋上了网上的,一开始很赚了一些,后来基金被套,嗜好成瘾,以致债台高筑,四处借钱,为了翻盘,还借上了高利贷。大车、钩机都抵押了出去,输到最后连家里的新房也抵了出去。老爹劝阻无果,忧思成病,无奈含恨撒手而去。就在前几天,他被高利贷主逼债,堵到了父亲留下的老房子里,无法脱身,就以喝百草枯相要挟。债主们见实在要不出钱,又怕闹出人命,才暂时放了他。
“好歹是一条人命,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用商量的口气说。
“江医生,知道你是好人,但对华聪我们实在无能为力,让我们商量一下吧!”堂叔苦笑了一下说。
八、末路
“江医生,这是五百块钱,我们大家凑的,你们医院不收治,大医院我们也去不起,这是华聪的药费,总不能让你赔钱不是?”带头的堂叔递给我一沓钱:“你就看着给他治吧,需要用钱了再联系我。”
“这些钱我不能拿,你们派一个人照顾他,负责管账拿药,医疗费不用掏了,门诊治疗也不用掏住院费。”我有些无奈地说:“本来我是外科医生,为华聪门诊治疗属于超范围执业,是我的个人行为,出了事由我负责,和医院无关,你们大家不要埋怨我就好。”
“哪能埋怨你呢,江医生,治好治歹听天由命吧!”亲戚们派了华聪一个小姨照顾他。
老天保佑,华聪的症状一天天轻了起来,不过八九天功夫就基本恢复如初。
“江医生,华聪是不是骗人啊?听说喝了百草枯肺就烂了,咱们这儿真喝了百草枯的没见一个能治过来。”华聪小姨有些疑惑地问我。
“他喝农药后及时吐了出来,残留量不大,但看症状肯定是百草枯中毒,华聪只是症状好转,他的肺损伤可能还会进一步加重,需要继续观察治疗,不然会有生命危险。我们医院小,也没有什么检测设备,最好再到大医院检查一下,决定进一步的治疗方案。”
“连吃带买药五百块钱也花光了,华聪也不要紧了,亲戚们商量了,不行就别再输液了,正好华聪也不想输液了,有事再来找你。”
“这样绝对不行,让我与华聪说吧,不行就让他自己每天过来。”
面对有些瘦,但重新变得生龙活虎的华聪,我又给他耐心解释了一番。
“江哥,你不要吓唬我吧,我刚刚才吃了一只烧鸡,吃饭倍儿香,喘气倍儿顺,应该没问题了吧?”
“这是五百块钱,你拿着,药费也用不了多少,就当我借你的,记得每天过来找我。”说着我递给华聪几张纸币:“不够了再来找我借,百草枯中毒不能大意,会死人的!”
第二天华聪没有来,第三天华聪没有来,第四天华聪还是没有来。打电话一直关机,我的心情有些郁闷,这孩子怎么这样不听话?一连十来天,我再也没有见到华聪。
大概过了十四五天的样子,气候突然转冷了,天空阴森森的,怕是要下雪。也不知道华聪这两天怎么样,但愿只是我自己瞎操心吧。
查完房呆坐在病房办公室里,我又一次想起了再无音讯的华聪。
“江医生,这两天腿疼得走不成路,你给我看一下。”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抬头看时,却是华聪的小姨走了进来,我再一次向她说起了百草枯中毒的危险性。
“江医生,不用惦记他了,前两天就埋了。”
我有些愕然:“怎么就埋了?也没来医院看一下。”
“棺材还是亲戚们凑钱买的,刚出医院又去打麻将,不争气的孩子,两天前被催债的发现死在了他爹留下的小屋里,嘴唇发黑,自己抓得满身都是伤,也不知道是不是百草枯烂了肺闷死的。”华聪小姨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说着。
我却再也无心听下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祝愿他在另一个世界能一切安好吧。
转头窗外,不知何时,漫天大雪已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作者简介:孟宪德,网名太行山人,邢台市信都区人。现在镇医院工作,副主任医师。初学写作,曾有两首小诗与多篇短文被地方纸媒刊登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