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从下口的药丸
如是
药盒里总住着一群无声的——卵,它们密密麻麻地,蜷缩在一张对折的、惨白的纸上。那不是纸,是一片用宋体字、英文字母和化学符号开垦的荒原。你得屏住呼吸,像在草丛里寻一枚失落的绣花针,把眼睛凑上去,看不清,手机拍照,放大才能勉强辨认那些哪个臭虫在此作下的麦芒大小的规整的卵——它们叫做“说明书”。
起初,你只是想寻一个简单的答案:一片,还是两片?早晨,还是夜晚?可你一低头,便坠入了术语的迷宫。那些词句,生硬而堂皇,像是穿着白大褂的卫兵,冰冷地守卫着某种你不配懂得的真理。“药代动力学”、“血浆蛋白结合率”、“肝脏首过效应”……它们用严整的句法,构建起一座你永远无法入住的、名叫“科学”的宫殿。而你,只是想找一扇叫“用法”的门。你在字里行间跋涉,脚下却越来越软,仿佛踩着的不是纸,是知识的流沙。
走着走着,便闯进了那篇著名的“恐怖小说”章节。那标题,或许叫“不良反应”。这里的空气骤然不同了,每一个字,都像在阴影里睁开的眼睛。先是些温和的提醒,像远处沉闷的雷:“偶见恶心、头晕、食欲不振。”你尚能镇定。接着,风便紧了,语句也嶙峋起来:“可能引起皮疹、瘙痒。”你的皮肤似乎无端地,便有些发痒。及至读到那些极低概率却异常确凿的警告——“罕见严重剥脱性皮炎、肝功能指标异常、粒细胞缺乏”——时,你捏着纸页的手指,已微微地凉了。那粒还未咽下的药,躺在掌心,忽然有了铅的重量与不确定性。它究竟是渡你的舟,还是噬你的兽?说明书不语,只将一切可能,最忠实地、最残忍地,平铺在你面前。它像一个诚实的先知,预言了千百种未来,却偏偏不告诉你,哪一条是你的命途。
你终于灰了心,目光不敢再停留,迅速逃到末尾。有时,在那里,竟撞见一片更空旷的茫然——那里赫然印着“尚不明确”。像一片未曾勘探的白色大陆,干净得让人心慌。这无知的坦诚,比确凿的恐怖,更令人悬着的那颗心无处安放。
于是你懂了,这张纸,原不是为你写的。它是一份严谨的“讼词”,预备给显微镜与法庭看的;是一篇圆满的“告解”,为求在莫测的风险前,划清责任的界线。它将你该知道的一切都给了你,却又用一种最疏离的方式,将你推开。它要的是“无责”,而非“懂得”。
你叹一口气,将它轻轻叠好,放回盒中。那一串串虫卵,重又归于寂静的黑暗。你终究还是拿起了电话,拨给那个总能将天书译作乡音的人——一个你能信任的医生,那短暂却清晰的三言两语,她的话,才是这精密、冰冷文本之上,一层温润的、可以触摸的包衣。或者,鼓足勇气,把药丸拍入口中,吨吨一气温水,把恐惧和彷徨一并咽下,闭目等候未知。
那张纸,依然神圣,依然必要。它是一份沉默的契约,一具科学的骨架。而我们血肉的温度,我们真切的困惑与安心,终究需要另一具血肉之躯,来给予一个点头,一个微笑,一句“饭后吃,两片,没事的”。
说明书是真理的碑文,而我们,只是渴望在碑旁,得到一星灯火指引的,夜行人。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