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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也正是因着冯勇的邀约，随园的岁月才如同一幅浸了水汽的旧画，再一次在记忆里氤氲开来：油绿的大草坪，金黄的银杏叶，啁啾的鸟鸣声……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时我们正当青春，在“东方最美丽”的校园里寻找着自己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那时我与冯勇，一个在中文系的故纸堆里摸爬滚打，一个在美术系的张扬恣肆中苦苦探寻。
记得大学时我曾选修过王星琦先生的书法鉴赏课。只一学期，却仿佛推开了一扇窗，得以窥见笔墨世界的万千气象。那时我只晓得自己已初识线条之韵律，却不知美术系书法班的同学们除了在画室磨墨挥毫，还经常在中大楼中文系上课。古代文学、古代汉语、文字学、唐诗吟唱、宋词鉴赏……后来听冯勇细细数来，我才知道我们曾拥有过那么多共同的先生。呵，如今想来，那真是一个星光璀璨的时代！唐圭璋、孙望、徐复、吴奔星、常国武等诸位老先生便是那天上的星辰，光芒虽经岁月，依然温润地照耀着我们；而吴金华、钟振振、赵生群等老师，当时恰同学年少，风华正茂，将学问的种子亲手播撒在我们心田。那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回首，才惊觉那四年的春风化雨，早已渗入骨血，滋养了我们的一生。冯勇兄今日书法中的那股沉静与书卷气，想来必有那段“艺文兼修”时光的烙印。
随园四载，我和冯勇就像两棵不同的树，各自在随园的泥土里扎根。枝叶或许不曾交错，根系却汲取着同一种文化的滋养。虽是同乡，平日里也是各自忙碌。那种君子之交淡如水，恰似中国画里的留白，不言不语，却自有天地。时光荏苒，少年子弟江湖老，转眼都已年过半百。这些年来，我们虽然鲜少交集谈艺论道，但他一直关注着我的文学创作，我也始终留意着他的故乡消息。他在书法篆刻上的精进，总是如远方的钟声偶尔传来，沉稳而清晰，让我在心底里不断地默默地喝一声彩。我知道他已成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书法院特聘书法家、淮安市书协副秘书长兼书刻委员会主任；我知道他的作品荣获了第三届中国书法兰亭奖，并十余次入展全国首届大字展、全国首届行书展、全国第二、三届扇面书法展等国展；我知道淮安市区的水门桥、北门桥、周恩来故居、国师塔、慈云寺等许多古迹地都有他的题字勒石……自打1992年告别随园，冯勇便开启了一条将生命熔铸于笔墨的修行之旅。
岁在乙巳，时值仲冬。常州画院秉承“艺以载道，文以化人”之旨，特举办“冯勇书法篆刻展”。本次展览汇聚冯勇近年力作，涵盖行、草、篆、隶诸体，并展陈篆刻精品。如今观其草书，如见长江奔涌，气势磅礴。他尤擅写直抒心襟的大幅草书，看他宣纸一铺，观者便长十分精神：他提得如椽大笔，饱蘸浓墨，深吸一口气，就在整张纸上龙飞凤舞起来。观者的眼与心，随他笔走；观者的心情，随墨洇漫，待得笔停，迫不及待地望去，纸上早已墨分五色，润枯相间，虚实相傍，气韵生也。无怪尉天池先生会这样评价他的书法：“线条纯净自然，性情狂放不羁。这是艺术家必须具备的素质。”其篆刻作品在章法上，用马士达先生常用的中线界格，使得疏密关系跌宕而对比强烈。朱文印已显现出些微的霸悍气象，用刀自然而具张力；白文印用刀近乎白石老人，线条多变、生动。专家评其篆刻：“是从秦汉印中走出来的，并且有较好的篆刻功底，因师从马士达先生，自然受到乃师影响。”
放眼各国文明，将日常的书写淬炼成一门独立的、深邃无穷的艺术，大概是以华夏文明为魂魄之东亚文化圈所独有的一份痴情与执着。那些最早镌刻在甲骨上的文字，既是问询鬼神的占卜之辞，那峻峭的笔画里，又何尝不蕴含着先民对天地形影最初的摹刻与敬畏？汉字从诞生之初，便不只是记录语言的工具，它本身就是一幅幅凝练的图画，一个个充满生命力的结构。于是，书写便成了修行。一支柔毫，一方素纸，便能承载千钧。那起笔的藏露，行笔的疾涩，收笔的回顾，无不与书写者的呼吸、心绪、品格息息相关。唐人的狂草是酒神的舞蹈，宋人的行书是士大夫的沉吟，这纸上的黑白世界，竟能如此真切地映照出一个时代的气象与一个人的灵魂。所以，书法之为艺术，在于它让抽象的线条有了温度，让静止的笔墨有了呼吸，让千载之上的悲欢离合，能悄然叩动今人的心弦。
那么，在这信息奔流、AI似乎无所不能的时代，我们为何还要凝望一幅古帖，或者欣赏冯勇兄这样的书家的一笔一划？键盘敲击如雨，屏幕上字体千篇一律的工整，AI甚至能模仿王羲之的风格创作各种诗文。但我想，技术的精确，恰恰反衬出人的不完美所具有的不可替代的魅力。王羲之写《兰亭序》时，那永和九年暮春的惠风和畅，与友人曲水流觞的微醺惬意，是任何算法都无法复制的生命现场。颜真卿《祭侄文稿》里那涂抹的悲愤，顿挫的痛楚，是血泪浸透纸背的绝唱。书法最动人的，正是这“人”的痕迹——那一刻的犹豫，那一瞬的激昂，那经年累月修养得来的人格光华。
冯勇兄的邀约，让我这个外行，得以重新审视这门古老的艺术。我看他的字，便想起随园的老楼、葱郁的林木，和那时我们共有的对学问与艺术的虔诚和迷茫。时至今日，冯勇的书法于我而言，已不单单是挂在墙上的作品，而更像是一座安静的桥梁。桥的一端，连着我们的过去，连着我们共同的文化根脉；另一端，则伸向这个永远喧嚣浮躁的当下。他在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需要慢下来，需要沉进去，需要用手尖的力度去感知心的温度。
当书法成为艺术，它便从实用中飞升，成了我们民族精神的呼吸。而像冯勇兄这样的守望者，便是在这呼吸之间，为我们留存住一份可贵的从容与深邃。日常闲暇之际，沏一杯清茶，或展开一卷字帖，或欣赏一方印章印章，那感觉便像是与老友，在无声中进行了一场关于美，关于时间，关于生命的长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