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二

云正烧着。在这雷州乌石镇最美景观灯塔尽头，落日总有种决绝的壮丽。西边的天不知何时已熔成一片浩瀚的金红，像创世之初倾泻的岩浆，缓缓地、无可挽回地注入墨蓝的海的模具里。海便沸腾了，浮起一层颤抖的、细碎的光鳞，从目力穷尽之处，一路闪烁，一路剥落，一路消融，终于匍匐到我的脚边时，只剩一缕温热的、叹息似的暖意，提醒着那远方正在死去的辉煌。浪是疲倦了的，不再有咆哮的力气，只一下一下，慵懒地舔着黝黑的礁石与灰白的沙，声音闷闷的，迟缓，又带着一种被海风与岁月浸透了的、无言的潮湿。

想起那句话，“海浪拍岸，是要吹散人的魂灵”。此刻却没有大风，只有庞大的、静谧的冬至暖阳在徐徐沉降，将人与海一并包裹在琥珀色的凝滞里。那曾被海浪瞬间摧毁的沙器，那薄雾般力不从心的爱，在这般宏大到令人失语的黄昏里，仿佛连被摧毁都成了一种奢侈的、需要力气的仪式。它们只是被溶解了，像一粒卑微的盐，消失在这无边的咸涩里，了无痕迹，连回味都显得多余。这或许便是老年的海了——不再有摧枯拉朽的快意，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缓慢的包裹与消融，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耐心，将所有的尖锐与沟壑，抚平成一片温吞的苍茫。

远处，泊着几艘收帆的归舟，黑的剪影，贴在金红的幕布上，像几个钉在时光里的句点，一动不动。它们也曾有过“没有航向”的漂泊么？在更南的、风暴莫测的海域，将命运托付给一片茫然的蔚蓝。如今却只是静着，缆绳松松地挽着岸，像一句说完便忘了的话，倦意深重。我忽然觉得，那“仿若春天留下的隐疾”，到了这大陆的南端，这四季暧昧不明的地方，未必是尖锐的痛了。它或许只是身体里一处习惯了的海域，平日沉寂着，唯有在此刻，当海与天共同酿造的、这杯名叫“黄昏”的烈酒，以一种近乎“尽头”的姿态倾喉而下时，才微微地泛起一丝酸胀。那酸胀与辽阔无关，只与自身血肉的密度相关，是一种隐秘的潮涌，提醒着你曾如何被爱过，又如何被磨损。

几个逐浪的孩子跑过去，脚印深深浅浅，像仓促写下的幼稚诗行，立刻被漫上来的、温柔的潮舌舐平。他们清亮的笑声，来不及传远，便被吸进海浪永恒的低语里，变得模糊，成了背景的一部分。这便是“哽咽的相遇”了吧？在这天之涯、海之角，人与这浩大世界的相遇，开场总是辉煌的落日，告别却总是在这样无声的吞咽中进行。我们带来满心的故事、未竟的追问与潮水般的喧嚣，而海，这最古老的聆听者，只报以永恒的、有节奏的吞吐——吸进去，再缓缓地、均匀地还给你一片空寂的平坦。它不回答，它只是存在，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恒常，映照出你所有的短暂与仓皇。

天边的金红终于开始冷却，像钢铁离开熔炉，先是凝成庄重的暗紫，继而不可抗拒地渗入沉静的鸦青。海的颜色也随之深了下去，成了一种厚重而温柔的墨蓝，仿佛能吸纳一切光与声。先前的光鳞彻底熄灭了，世界沉入一种半透明的幽暗。代之而起的，是远处灯塔试探性的一闪，又一闪，一点孤零零的、清醒的、不带任何温度的银白，刺破这柔软的混沌。那便是“信念”么？在无边的、温柔的茫然里，自己为自己固执地点起的一盏灯。不是为了照亮那早已模糊的航路——到了这般年纪，到了这般地方，哪里还有什么非此即彼的航路？仅仅是为了证明：看，在所有的溶解与吞咽之后，在心灵最南端的岬角上，我还亮着。这点光，不照耀别人，只照耀自己脚下这一小片潮湿的沙地。

夜的气味，终于彻底漫上来了。是海藻在深处腐烂又新生的腥，是沙土凉下去后散发出的、略带腥气的润，以及渔村飘来的一丝炊烟的暖，那暖里混着炉火与鱼腥的气息，是人间扎了根的信号。我该走了，最后的霞光，只剩天际一抹倔强的、暗红的血痕，像岁月不肯愈合的最后一道伤口。

我俯身，在渐浓的暮色里，拾起一枚被千万次潮汐磨得浑圆剔透的卵石。它温温的，静静躺在掌心，仿佛蓄着白日里太阳最后的体温，又像是浓缩了一小片海的坚硬记忆。我没有将它掷回海中，去完成一个浪漫却徒劳的仪式。就让它跟我走吧，离开这诞生它的无边之境。让它做这大陆尽头的黄昏、这温柔而暴烈的海、这“残暴的悲悯”里，一粒小小的、坚硬的、可以被握住、可以硌痛掌心的证据。

把位置发给你，雷州乌石镇，祖国大陆南端。一个小角，伸进琼州海峡的怀里。这里的日落，看得人心里发空，又莫名地被填满。不必问你是否收到。这整个徐徐降临的、温柔而苍茫的、将一切呢喃与壮阔都收纳于一体的夜，连同那灯塔固执的闪烁，卵石沉默的坚硬以及椰树的挺拔，连同海风送来的、最后一丝炊烟的暖意，都是感应。

刘兰玲简介：

     笔名虫二，毕业于广东省社会科学院政治经济专业。曾就职《信息时报》责任编辑、记者。是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诗研究会会员，广东省侨界作家联合会广州黄埔创作基地主任，公众号《黄木湾》主编，印尼《千岛日报》中华文化专版编委。

      由星岛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诗集《听风吹雨》。诗歌《一座丰碑》获“华侨华人与改革开放”征文二等奖；《紫金之歌》获得首届“永安杯″诗歌大赛优秀奖；《月圆之夜 隆平与稻花》获“家国情怀”诗歌大赛优秀奖；“写给广州的诗”诗词大赛《扶胥之口》获优秀奖。      

     作品发表于《中国诗歌网》、《今日头条》、《岭南作家》、《北京头条》、《华夏》杂志、印尼《千岛日报》，美国纽约《综合新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