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影的辩证法

     张兴源

    傍晚时分，我坐在阳台上，看最后一点天光如何与渐浓的夜色交割。光，总是先从沟壑的底部撤退，像是战事不利的兵马，缓缓向山上收缩。而那些最先失去光照的角落，阴影便迫不及待地生长起来，蠕动着，弥漫着，带着些许凉意，将白日里清晰的景物轮廓一一吞噬。这每一天都在上演的光影消长，忽然教我想到人世间的一些事来。尤其想到那些埋头苦干、真做出些事业的人，周遭常常会无端生出许多是是非非，明枪暗箭，冷语闲言。其情形，正与这“光”与“影”的缠斗，有几分神似了。

 一

    先说说作家这行当里头的事。文学一道，本该是寂寞者的事业，是心血与性灵的熬炼。然而放眼望去，如今这文坛的热闹，多半与文字本身无关了。多少名号响亮的人物，其功夫不是下在案头，而是下在酒桌、会场，下在那些曲曲折折的人情与实实在在的钞票上。花些钱，托些关系，弄个什么“金奖”、“银奖”，换得圈子里拱手抱拳的“久仰”，仿佛身上便有了光环，成了“体面”的作家。这光景，倒让我想起早年间陕北集市上，常有那卖野药的江湖术士，将些不知名的草根树皮，用金箔纸一裹，再配上唾沫横飞的一番说辞，便成了包治百病的仙丹，引来一圈碌碌乡民的啧啧称奇。形式是堂皇了，内里却终究是空虚的。

    这类人物，自己脚下是虚的，心里头便越发容不得别人脚下是实的。他们最见不得的，便是那等将文学当作性命般虔诚对待的人。这类人或许不善言辞，不会来事，守着青灯黄卷，一字一句地抠，一篇一篇地磨。他们写出的东西，未必鸿篇巨制，有时只是一首小诗，一篇千把字的散文，却像是从心窝子里掏出来，还带着体温与脉搏，一下便摁在了读者的心坎上。这样的文字，是活的，自己能走长路，能在人们的口耳间、心田间流传下去，渐成了不声不响的经典。

    而那班“体面”的作家们呢？他们的“大作”，或许印得精良，研讨会上说得天花乱坠，获的奖杯也能摆满一柜。但那文字是死的，是东拼西凑的绫罗绸缎裹着一堆败絮，空有架势，没有筋骨，没有魂灵。明眼人一读便知“不通”，不过是废纸一堆，时光的筛子一过，便什么也留不下。于是，一种奇特的、却又再自然不过的恨意便产生了。那恨，并非起于什么了不得的仇怨，恰恰起于这最根本、最刺眼的“对比”。你的存在，你的那一束光，照出了他们的空洞、他们的不堪，成了他们那份虚假“体面”的无声的嘲弄者。他们如何能不恨？恨你这不识时务的“异类”，恨你这不肯同流合污的“清高”，恨你这将他们比照得黯然失色的“光芒”。于是，诋毁与打压，便成了他们维护自身那片可怜阴影的、最本能的手段。

    这让我想起大作家刘震云说过的一段话，话是说得透了，也冷了。他说：“遇到诋毁，不需要还嘴。你要明白，诋毁本身就是一种仰望。其实，诋毁你的人他自己都知道你有多冤枉。但他们比你层次低，你的光芒刺痛了他们。”这话里，有一种俯视的悲悯，也有一种彻骨的寒凉。他将那动机，点得明明白白——这“痛”，是因你的“光”而生的“痛”。于是，诋毁便成了止痛的麻药，成了自我安慰的催眠曲。他又引了尼采的话作比，更是惊心动魄：“一束光照进铁塔，塔里的肮脏龌龊一览无余，于是，这束光便有了罪。”光，何罪之有？罪在它太亮，太真，太不容分说地揭穿了黑暗的本来面目。塔里的污秽原本在暗处自在着，相安无事，忽然一束光闯进来，照得它们无处遁形，它们自然要恼羞成怒，将这“不识相”的光，目为寇仇了。

二

     或许有人觉得，文坛是个特殊的圈子，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不足为奇。那么，便将目光移开，看看这圈子外头的世相罢。那些与你职业不同、道路迥异，看似全无“可比性”的人们，就该相安无事么？事实可能恰恰相反。

     你看见过村口晒太阳的老汉，如何议论那在城里闯出名堂的后生么？你听过办公室的茶水间里，人们如何谈论那位能力出众、连获晋升的同事么？那话语里，很少是纯粹的赞赏。总要先从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然后便是：“他呀，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谁知道背地里使了什么手段？”“挣那么多钱，日子也未必就舒心！”仿佛若不如此贬损一番，自己心头那一碗水，便无论如何也端不平了。

     这又是为何？无他，依旧是“光”与“影”的作祟。你的生活，你的事业，即便与他全无干系，但你那“蒸蒸日上”的景象，你那“无忧无虑”的姿态（在他看来），本身便是一束无意中扫过来的光。这光未必想照他，却偏偏照亮了他的“暗淡”与“腐朽”。他日复一日的庸常，他求而不得的憋闷，他对自己生活那隐秘的不满，都在你这面“镜子”前，清晰地显了形。他承受不了这对照，于是，那恨意便无端地生长起来。诋毁你，将你说得不堪，仿佛你的成功便有了污点，你的光明便打了折扣，如此，他周遭的阴影才能重新变得合理，变得舒适，他心里的那杆秤，那永远向着自己倾斜的秤，才算勉强找回了平衡。

    此等心态，古今皆然，非独今日为烈。司马迁在《史记》中写那少年得志的将军霍去病，武帝为他起造宅第，让他去看，他回答：“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此言壮哉，光耀千古。然而，彼时朝堂上下，等着看这年轻外戚笑话的，暗地里诋毁他不过是倚仗裙带、徒有匹夫之勇的，恐怕也不在少数。你的光芒太盛，便注定要映出他人的暗淡来。

 三

    若说外人因嫉妒而生的恨，尚可理解为一杯苦涩却平常的酒。那么，来自至亲好友，尤其是你曾施以援手的亲戚的伤害，便如掺了毒的鸩，格外地教人寒心，也格外能照见人性中某些幽暗的角落。

    我生于斯长于斯，黄土高原上人情往来的故事，听得太多，也见得太多。常有这样的事：某个后辈，靠着亲戚的鼎力提携，走出了山沟，在城里立住了脚，甚至谋得了好前程。那提携他的长辈，图的绝非回报，大抵是出于血脉里一份天然的责任与热忱。可事情的演变，往往出乎意料。那受惠的后辈，非但不觉欠了人情，日子久了，反倒觉得那份恩情是个负担，像个债主，时时提醒着他的“出身”与“不够光彩”的过去。你的存在，你的成功，你当初的援手，都成了他心头一根隐隐的刺。

    更有甚者，他非但不思回报，还会在关键处，做出些损你利己的事来。或是在外人前歪曲事实，将你的帮助说成别有用心；或是利用对你的了解，在暗中下绊子。你惊愕，不解，痛心疾首：我待你至诚，为何反受其害？其实，这其中的逻辑，与那文坛上、市井间的诋毁，并无本质不同，只是因披了“亲情”的外衣，更显其残酷罢了。你的“恩”，同样是光，照出了他的“亏欠”与某种意义上的“不堪”。他无力偿还，也不愿终身生活在这份“被照亮”的亏欠感中。那么，最一劳永逸的法子，不是去努力让自己也发光，而是设法扑灭你这光源，或至少，往你这光上泼满污秽，使其看起来不再那么光明，那么正确。如此，他的忘恩负义，似乎才有了立足的余地；他内心的那片阴影，才能重新获得安宁。这等人性深处的卑劣与凉薄，鲁迅先生是写透了的，他那“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沉痛，怕也是从这无数冷暖世情中淬炼出来的罢。

四

     面对这般光景，当如何自处？是奋起争辩，以口舌还击口舌，以笔墨报复笔墨？还是郁结于心，让那股不平之气，反过来吞噬自己，熄灭了那本不该熄灭的光？

    我以为，皆不足取。刘震云说“不需要还嘴”，这是一种策略，更是一种境界。与阴影争辩是非，犹如与深渊对视，久了，自己恐也有坠入之虞。你的还击，你的愤怒，恰恰是那些诋毁者所求之不得的“回响”，证明了他们的伤害有了落点。他们会因此更兴奋，更觉这游戏有了趣味。你的情绪若被其牵引，便正中了他们的下怀，宛如被一根无形的线拴住的傀儡，你的悲喜，不再由自己主宰。

    不必怨恨，并非麻木，而是基于一种对天道人心更深邃的体察。古人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这世间的公道，有时在眼前是错乱的，但拉长距离来看，那冥冥中的轨迹，未必全然无稽。一个纯然依靠损害他人、诋毁他人而获取平衡与快意的人，他的生命底色是阴暗的，他的格局是逼仄的。他将太多的精神，耗费在如何弄脏一束光上，而不是如何去点燃自己。这样的人，他的路必然愈走愈窄，他的心也必然愈来愈枯。他的世界里没有创造，只有破坏；没有温暖，只有寒凉。这本身，已经是上天给予他的极其残酷的惩罚了。至于那具体的、现世的报应，或迟或早，总会以某种方式显现，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且不能久持于暴戾，况乎人心？

    那么，面对诋毁，究竟该如何处置？我的想法，倒也简单，便是回到这黄土高原上庄稼人最朴素的智慧里去：埋头，走自己的路。

     你是一棵树，便只管向着天空生长，汲取阳光雨露，将根须深深扎入厚土。旁边有几簇荆棘，或许会因为嫉妒你的挺拔，而用尖刺来划伤你的树皮，或许会散布些关于你的流言，说你的果实并不甜美。你何必俯下身去，与荆棘论理？你甚至不必过分在意那些划痕。你的生长，你的年轮，你终将结出或者已经结出的累累硕果，便是对一切诋毁的最有力、也最沉默的回答。你的光芒，是你的生命本身散发出来的，不是为了照亮他们，也不是为了刺痛他们，它只是你存在的、自然而然的形态。

     将那些鼓噪与中伤，当作漫漫长途上的背景音吧。好比一个孤独的行者，走在无边的原野上，寂寞是难免的。这时，若路边草丛里传来几声犬吠，尽管那叫声不甚悦耳，带着敌意与虚张声势，但你或许可以换一种心境去听：这声响，打破了天地间的死寂，证明了这路上不止你一个活物，尽管那是并不友善的活物。它甚至能提醒你，让你从沉思或疲乏中警醒，更加认清脚下的路和路的凶险。把这狺狺狂吠的狗叫声，权且当作解闷的、一段不甚和谐的伴奏，如此，你的步子或许能迈得更坚定，更从容。

   夜已深透了。房间里的灯，将我伏案的影子投在玻璃窗上，闪闪烁烁的。小区外，偶尔传来几声零落的狗吠，衬得这高原的夜，更显空旷与寂静。我放下笔，关了灯。一瞬间，黑暗涌了上来，将我完全包裹。但我知道，明日一早，那光，还是会准时地、无可阻挡地，从东面的山塬上漫过来，先是给最高的山峁戴上金冠，继而洒满沟壑，照亮每一处角落，包括那些曾经藏污纳垢的地方。光是灭不尽的。

    而一个决心“在路上”的人，他心里光，也必将长驻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