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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的火光
庄金旺
“铛,铛,铛……”一阵急促的敲钟声打破了夜的沉静。刺耳的钟声立马把李家村人从睡梦中惊醒,不少人冷不丁打个寒战,直挺挺从热被窝里坐起来。
“怎么啦?”
“村里出事了?”
“肯定是出大事了!”
大家的心怦怦直跳!
那年是1977年,伟大领袖毛主席刚刚逝世,十一届三中全会尚未召开,中国农村仍处于人民公社时期。那时,钟声是生产队社员紧急集合的信号,只要钟声一响,大家就会赶紧走出家门,到大钟下的中心大街集合。
李家村的钟悬挂在村中央李三憨家房子西北角的屋檐下,屋后便是村里的中心大街。那是一口大钟,里面用长绳系着个拳头大的铁疙瘩,从钟下拽住绳子大幅度左右甩动,铁疙瘩就会撞击钟壁,发出清脆刺耳的“铛,铛,铛……”声,方圆几里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平日里,村里打钟集合多在大清早或午饭后,深更半夜敲钟,在李家村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十冬腊月天,天寒地冻,若非出了天大的事,谁会神经兮兮从热被窝里钻出来敲钟?
大家的判断没错!李家村真的出大事了!
急促的钟声停歇后,大街上很快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
“着火了!”
“着火了!”
“三队牛棚屋着火了!”
“大家赶紧起来救火啊!”
李家村不大,深更半夜的钟声和呼喊声足以让全村人听见。大街上很快挤满了人,大家心急火燎、慌里慌张地向村西头三队的牛棚屋跑去。向西望去,熊熊火光早已把牛棚屋周围映照得一片通红。
“哞——哞——哞——”
远远就能听到多头牛发出的悠长哀嚎,声音凄凉而悲壮。
“牛棚屋晚上一直有饲养员李大壮住着,怎么会着火呢?”
“李大壮一向心细认真,这么多年,三队牛棚屋从没出过事啊!”
大家心里满是纳闷。
李大壮是三队老饲养员李厚到的独生子。三年前,李厚到得了脑血栓,瘫痪在床,喂牛的活儿便交接给了他。李大壮和父亲一样没读过几年书,却同样为人实在、忠厚,做事针是针、线是线,仔细认真得让人敬佩。
自人民公社成立、生产队有了牛棚屋,李厚到就一直当三队的饲养员。他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没过几年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喂牛专家。生产队的十几头牛被他调养得个个生龙活虎,毛皮油光锃亮,干起活来格外有劲。李厚到也因喂牛喂得好,成了公社的劳动模范,常有外村人来他的牛棚屋观摩学习。
李大壮书读到小学五年级,因考试总不及格,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便明智地早早辍学。辍学后,年幼的他常去牛棚屋帮父亲喂牛,日子一长,也像父亲一样深深爱上了这行,很快成了喂牛小专家。父亲瘫痪后,李大壮顺理成章地接过饲养员的担子。
那年代,村里的饲养员可是份“相活”(聊城方言,指体面、省心的活儿),人人羡慕。这份工作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不用像其他社员那样头朝黄土背朝天在露天里忙活,每天还能记10分工分——这在当时是农村成年人的最高工分待遇。更重要的是,十冬腊月天不用像其他劳力(18岁~45岁身强力壮的男人)那样去挖沟上河,那可是当时农村男人最苦、最累、最脏、最难干的活!
李大壮年纪轻轻就当上饲养员,算得上村里的小能人、小红人。还不满二十岁,说媒的就挤破了门槛。尽管父亲瘫痪,也没影响他找媳妇。李大壮的娘抱孙子心切,很快给他订了亲,订亲不到一年就办了婚事。婚后,李大壮依旧住牛棚屋,媳妇则睡在家里的新房。
常言道:“马无夜草不肥。”牛也是如此。“人勤牛不癞”,晚上多喂几回火、添几次料,牛才能吃饱喝足,不生病、长得壮,干活也有劲。那天晚上,要是李大壮守在牛棚屋,本该不会发生火灾。
只因事有凑巧,那天晚上李大壮的媳妇要生孩子了。他娘近来体弱多病,伺候瘫痪的公公都勉强,更别提照顾月子里的儿媳。李大壮只好喂完牛后,锁上门心急火燎地回家照料媳妇。
媳妇给他添了个大胖小子,李大壮在牛棚屋喂牛时,心里乐开了花,美滋滋地一边喂牛一边手舞足蹈。村里刚放过电影《闪闪红星》,他特别喜欢李双江唱的插曲《红星带我去战斗》,尤其是“革命代代如潮涌,前赴后继跟党走”这句,翻来覆去唱了一遍又一遍。
失火的根源,就出在他一时的疏忽上。
那时已是十冬腊月,天寒地冻,水都结了冰,牛喝冰水会生病。李大壮先给牛喂了草,再把冰凉的水倒进锅里加热,等水温热后让每头牛都喝饱,才锁门回家。可他临走前,竟忘了检查灶膛——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满心都是喜得贵子的美事,一时糊涂,没把灶下没烧透的余火浇灭。更疏忽的是,牛棚屋地面上散落的柴草和饲料草,他也没像往常那样用扫帚打扫干净,就急匆匆回了家。
他走后,灶膛里的余火很快蔓延出来,引燃了地上的柴草和饲料草。牛棚屋是四间大北屋:最左边一间放饲料草,中间一间是饲养员的生活区,有土炕连着烧柴灶,还存着不少柴禾;最右边两间是牛的生活区,摆着许多牛槽。左边和中间的屋子先着了火,很快引燃了里面的柴草和饲料草。
幸亏村里有两个打更的及时发现火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两人分头行动:一个跑到村中央敲响集合钟,然后满大街呼喊,让全村人知道着火;另一个则飞快跑去通知三队队长李大胜、饲养员李大壮和村里的村干部。
队长李大胜离牛棚屋最近,最先赶到。紧接着,李大壮也气喘吁吁、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他急忙从衣兜里掏出钥匙,可滚滚热浪和浓烟早已把门锁得死死的,一靠近门脸就被烤得火辣辣地疼,门缝里冒出的浓烟呛得他捂着嘴不停咳嗽。
“先开门救牛!”李大壮顾不得火烤烟熏,咬牙打开门锁,可使出浑身力气推那两扇木板门,门却纹丝不动——强大的热气流在门板上形成了巨大推力,单凭一己之力根本打不开。
火势越来越猛,屋里牛的惨叫声愈发凄厉。这十几头牛可是生产队一百多号人的命根子,队里二百多亩地的犁地、耙地、捞地全靠它们!要是全被烧死,三队社员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两人急红了眼,横下一条心:豁出命也要把门打开,把牛救出来!
见李大壮推不开门,身强力壮的李大胜一个健步跨到门口,把李大壮往旁边一推,旱地拔葱般腾空而起,双脚狠狠踹向右边的门板,可门依旧没动静!他急得直跺脚、直骂娘,瞥见墙根下有根四米长的粗木段,顿时眼前一亮,跑过去弯下腰,猛一使劲抬起木头的一头:“赶紧过来,咱俩一起撞!”
李大壮飞快跑过去,两人合力抱着木头,狠狠向门板撞去:“嘭!嘭!”
两下发力,门板终于被撞开了!灼人的火舌裹挟着滚滚浓烟从屋里蹿出,两人赶紧躲到一旁。
这时,村支书李大鹏、民兵连长、治保主任也相继赶到,牛棚屋前的院子里很快黑压压聚满了救火的人。
“头等大事是派精壮劳力冲进屋救牛,同时必须尽快弄来足够的水灭火,这两件事都至关重要!”村支书第一个发话。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提建议,村支书听完后迅速做出安排:由民兵连长带领基干民兵组成突击队,负责冲进去救牛;治保主任带领其他人组成预备队,负责取水灭火;村支书总揽全局,随机调兵遣将。
“共产党员,跟我来!”李大胜头顶一件浸过水的破棉袄,一只手捂着鼻子,第一个冲进屋。他是党员退伍军人,也是村里基干民兵的骨干。
话音刚落,好几个人紧随其后,冒着熊熊烈火向屋里冲去。他们冲进屋后急忙右拐,直奔最右边的两间牛屋——十几头牛都在那里。四间牛棚屋内部相通,喂牛的两间屋设有专门向外开的门,方便清理牛粪和牛进出,但晚上会从里面闩住,只能从屋内打开。幸亏左边的饲料屋和中间的生活区先着火,牛屋离火源较远,否则损失会更惨重!
冲进牛屋的人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那扇向外的门,可救牛依旧困难重重:屋里火烤得人灼痛难忍,浓烟呛得人不停咳嗽、流泪;那些牛被吓得没了魂,门开了也不知道往外跑,越拽越往后退,脾气死犟,越打越不肯配合,急得大家直跺脚,忍不住骂出了农村最糙的脏话。
心急救不出牛,大家只好强忍着火烤烟熏,沉下心来,用农村人对付犟牛的绝招:弯起手指,在牛身上轻轻挠痒痒,像是安慰受了惊的牛。这招果然管用,牛的犟劲渐渐消了,变得温顺听话。大家慢悠悠地牵着牛缰绳,从后面轻轻拍打,一步步把牛引到门外。
可还是有一头牛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被火烤晕了,跑到中间着火的屋里,倒在火海里被活活烧死。十几头牛最终只活下来近一半,死掉的牛大多是被浓烟呛得缺氧窒息而亡。屋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那是动物皮肉毛发被火烧后,蛋白质发出的特有气味。
最棘手的是那些死牛,每头都有几百斤重,一两个人根本搬不动。五六个人一组,死死抓住牛的四条腿,连拖带拽才把它们弄到院子里。屋里人手不够,民兵连长赶紧向村支书汇报,调了几个身强力壮的预备队队员进来支援。
灭火和救牛同步进行。治保主任是位退伍老兵,解放战争时从东三省打到海南岛,九死一生,作战勇猛、指挥有方。牛棚屋附近只有两口旱井,一口在三队牛棚院,一口在隔壁五队牛棚院。他当即兵分两路:让老弱妇孺在三队的井边排成“长蛇队”,专人打水后依次传递到火场;让身强力壮的男劳力去五队的井边,肩挑两筲水一路小跑送过来。
长蛇队最靠近火场的位置,站的是治保主任挑选的精明能干、敢冲敢打的人,他们顶着烈火,把一筲筲水泼向火源;五队井边的劳力们跑得大汗淋漓,却顾不上擦汗——水火无情,每一秒都耽搁不得!
大家伙齐心协力、全力以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熊熊大火扑灭了!活牛、死牛也都被拖到了院子里。所有人都累得精疲力竭,几乎瘫倒在地,终于能歇口气了。
十几头牛,近一半被烧死,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惨不忍睹。李大胜望着死去的牛和遍体鳞伤的活牛,第一个抱着头蹲在地上,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紧接着,现场一片哭声,尤其是三队的社员,哭得最为伤心。
哭声中,李大壮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李大胜面前:“队长,我该死!我有罪!我对不起咱三队全体社员啊!”他“嘭嘭”地对着地面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双手拍着大腿,在地上翻滚起来——他彻底崩溃了。
“大家静一静!事已至此,光哭没用!”村支书李大鹏双手击掌,现场很快平静下来,只剩李大胜还在抽噎:“支书啊,牛都烧死了,以后俺队的地怎么种?我这个队长怎么当?社员们要喝西北风啊!”
这话一出,人群里又响起一片哭声。是啊!那年代农村人种地全靠牛,犁地、耙地、捞地、运粪、拉庄稼,哪一样都离不开牛,牛就是农民的命根子!
“大家不要怕!有共产党在,有人民政府在,有村委会在,有齐心协力的全体村民在,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村支书双手叉腰,神色凝重而坚毅,话语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听完村支书的话,在场的人都停止了哭泣,重新振作起来。这时,东方已露出鱼肚白,天渐渐亮了。
不远处,李大壮的娘披头散发,弓着腰、罗圈着腿,跌跌撞撞地直冲过来。她裹着小脚,走得越快越不稳,像踩着高跷,心里越急越容易绊倒。村支书赶紧上前接应,她径直跑到村支书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先紧紧抓住村支书的裤脚,随后松开手,双手发疯似的乱拍,用农村妇女哭丧的腔调嚎啕:“我的天来!俺家怎么这么倒霉啊!俺大壮怎么惹了这么大的祸!支书啊,你可得保护俺家大壮!俺家就他一个顶梁柱,其余都是老弱病残,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家日子可怎么过啊!”
她怕儿子闯下这么大的祸被抓去判刑,绝望得哭死去活来。村支书看着她无助的样子,泪水也忍不住往下流,但很快恢复平静,弯腰把她扶起来,苦口婆心地安慰:“这场火灾,李大壮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让他赔偿,他也赔不起啊!村里会及时向上级汇报,考虑到他平时工作表现好,家里又有特殊情况,会请求上级从轻处理的!”
村支书的话刚说完,李大壮就跪着爬到他跟前,娘俩一起磕头致谢。
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个人,是三队会计李有才。他是村里的劳动模范,也是有名的文化人、“小秀才”,毛笔字写得好,还爱舞文弄墨,经常给报刊投稿,时有作品发表,编顺口溜更是一绝。看着眼前的惨状,他既心疼牛,也替队长着急,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泪流满面地走到还在哽咽的李大胜身边,把他扶起来,念道:“队长,队长别害怕,牛死了,人拉耙;队长,队长别生气,牛死了,人拉犁!”
说完,他扶着李大胜走到村支书面前。村支书高声对三队社员说:“大家不要怕,你们队牛死了,种地有困难,村委会会开会研究,让其他生产队的牛来支援你们;公社里有拖拉机,我也会及时汇报,争取让拖拉机来帮忙!”
“还是共产党好!”
“还是人民政府好!”
“还是社会主义大家庭好!”
大家转忧为喜,一齐欢呼起来。
第二年,三队全体社员男女老少齐上阵,起早贪黑、废寝忘食,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没有牛,他们就靠人力拉犁、拉耙、拉捞……虽然其他生产队和公社的拖拉机也来支援,但大忙季节大家都忙,全公社二十多个自然村,就几台拖拉机,远远不够用。三队社员咬紧牙关,团结一心,苦干硬干拼命干,不“等靠要”,在李大胜的带领下,不仅没耽误农时,还实现了颗粒归仓,获得了大丰收!
“共产党员李大胜真是好样的!”
“三队全体社员真是好样的!”
“李家村三队真了不起!”
从此,李家村三队美名远扬,附近十里八乡无人不知。而李有才那句“队长,队长别害怕,牛死了,人拉耙;队长,队长别着急,牛死了,人拉犁”的顺口溜,也成了危难时刻鼓舞人心的佳话,在远近村庄广泛流传,让人难以忘怀。

作者简介:庄金旺,山东省聊城市茌平区人,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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