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十七章 北上的行囊
1978年2月28日,凌晨四点。李楝睁眼盯着漆黑的屋顶,听着父母隔壁房间传来的均匀呼吸声——那是晚云轻微的鼾声,和李鸦青因偏瘫而稍显粗重的呼吸。他已经这样躺着两个小时了,像等待发令枪响的运动员,血液在耳膜里咚咚敲打。
枕头下压着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三天来,他每晚都要摸出来,借着窗纸透进的月光看一眼。白纸红字,不是梦。可越是这样确认,心里的某个角落越觉得不真实——那个在青河边渡口遥望对岸的少年,那个在机械厂车间满手油污的技术员,真的要跨越一千二百公里,走进那个只在书本上见过的“清华园”了吗?
“吱呀——”隔壁房门轻响。晚云起来了。李楝听见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灶间,划火柴的声音,柴禾燃烧的噼啪声,铁锅与灶台的碰撞声。这些声音在凌晨的寂静里被放大,像一出熟悉的默剧,而今天是他作为演员的最后一场。
他坐起身,摸到枕边的银戒指。月光下,戒指内圈刻着的“李”字已经磨损,但轮廓还在。那是奶奶留给父亲,父亲留给他的。冰凉的银圈在掌心渐渐变暖,像某种无声的嘱托。
“楝子,醒了?”晚云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荷包蛋,“吃了再收拾。”
两个荷包蛋,糖放得多,甜得发腻。这是村里送行的规矩——甜,意味着往后的日子甜。李楝一口一口吃着,晚云坐在床边看着他,眼睛红肿——昨晚她又哭了,在厨房偷偷抹泪,以为他不知道。
“娘,到了北京我就写信。”
“嗯。”晚云应着,手指绞着衣角,“听说北方冷,我给你絮了件新棉袄,比咱们这儿的厚一倍。”
“太厚了,北京有暖气。”
“有暖气也得备着,万一呢。”她固执地说,“还有这双棉鞋,千层底,你周奶奶纳的。她说北京路硬,厚底不硌脚。”
李楝看着床边那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心里发酸。那里有母亲熬夜缝制的新被褥,有父亲托人从县城买的两条新毛巾,有邻居送的煮鸡蛋、烙饼、咸菜,还有那件厚得能当被子的棉袄。行囊里塞满了这个贫寒家庭能拿出的全部爱意,沉甸甸的,像要把整座青河县都装进去让他带走。
天蒙蒙亮时,李鸦青醒了。李楝过去帮他穿衣——偏瘫的右臂僵硬,需要先把袖子套上,再慢慢穿进左臂。这个过程他们已经默契,但今天李鸦青格外配合,甚至尝试自己系扣子,左手颤抖着,扣了半天才扣上一颗。
“爹,我来。”
“我……自己。”李鸦青固执地继续,额头上沁出细汗。
李楝站在一旁看着。晨光从窗纸透进来,照在父亲花白的头发上,照在他因为用力而扭曲的脸上。这个曾经能扛两百斤粮食的汉子,现在为一个扣子挣扎。李楝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给他穿衣服总是又快又稳,大手一捞就把小胳膊塞进袖子,还会在他腋下挠痒痒,逗得他咯咯笑。
“好了。”李鸦青终于扣上了所有扣子,长舒一口气,抬头看儿子,“你……看我,还行?”
“行。”李楝声音哽住,“爹最行。”
早饭很丰盛:白粥,烙饼,炒鸡蛋,还有一小碟腊肉——是晚云从邻居家借的,说“出门要吃肉,有力气”。李鸦青坚持要坐在桌边吃,而不是在炕上。他用左手拿勺子,舀粥时洒了一半,但坚持自己吃完。
“到了北京……吃饭,别省。”他边吃边说,“身体……要紧。”
“嗯。”
“读书……用心,但别……熬坏眼睛。”
“嗯。”
“同学……处好。咱是农村来的,不丢人。”
“嗯。”
一句句嘱咐,断断续续,却字字千钧。李楝低头扒饭,眼泪掉进碗里,和粥混在一起,咸咸的。
七点钟,送行的人来了。先是周师傅和小赵,骑着自行车从县城赶来。周师傅手里提着一个旧皮箱——那是他大学时用的,深棕色,边角磨得发白,但擦得锃亮。
“这个给你。”周师傅把箱子放在桌上,“比你那包袱方便。”
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上层放着那支英雄金笔,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几本专业书;下层是两件半新的中山装,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
“衣服是我年轻时的,你穿着可能大,改改就行。”周师傅说,“北京不比咱这儿,要穿得体面些。”
李楝摸着那柔软的布料,喉头发紧:“师傅,这……”
“别废话。”周师傅摆摆手,转身对李鸦青说,“老哥,你放心,清华机械系是全国最好的。楝子去了,一定出息。”
李鸦青握住周师傅的手,用力摇晃,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接着来的是王大柱和夜校的工友们。他们凑钱买了一个铝制饭盒、一个搪瓷缸,上面都印着“劳动光荣”。王大柱把饭盒塞给李楝:“李老师,听说大学食堂大,你拿这个打饭,能多装点。”
小赵则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夜校教学记录”:“李老师,您放心去。夜校我们接着办,每周的进度我都记下来,您回来检查。”
李楝翻看笔记本。工整的字迹记录着每一堂课的内容、工友们的提问、他的解答。最后几页,是工友们歪歪扭扭的签名和祝福语:
“李老师金榜题名——王大柱”
“盼您学成归来——赵建国(小赵)”
“您是俺们的光——刘翠花”
……
翻到最后,是周师傅写的一段话:“知识不是私产,是火种。你带走一份,要还回十分。清华园是你的新起点,但青河永远是你的根。”
李楝合上笔记本,深深鞠躬:“谢谢各位师傅。我一定……一定不辜负大家。”
八点钟,公社的吉普车来了——这是书记特批的,送李楝到地区火车站。这在村里是破天荒的待遇,半个村子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孩子们追着车跑,大人们站在路边挥手。
上车前,李楝最后看了一眼家。院子里的苦楝树还没发芽,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的天空。树下站着父母:晚云扶着李鸦青,两人相依而立,像两棵扎根很深的树。父亲的左手抬起来,挥了挥;母亲用围裙擦眼睛,又赶紧放下手,挤出一个笑容。
“爹,娘,我走了。”
“走吧。”李鸦青说,“好好……走。”
车门关上。吉普车启动,扬起尘土。李楝扒着车窗回头看,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两个黑点,消失在村路的拐弯处。
他坐正身体,手紧紧攥着那个银戒指。戒指硌得手心发疼,但这份疼让他清醒——这不是梦,他真的离开了。
开车的司机是公社的老王,跟李鸦青熟。他递过一支烟,李楝摇头说不会。
“你爹昨晚来找我。”老王说,“塞给我五块钱,让我路上给你买点吃的。说你不抽烟不喝酒,就爱吃甜的。”
李楝鼻子一酸。那五块钱,不知道父亲攒了多久。
“你爹还让我带句话。”老王看着前方,“他说:翅膀硬了,就飞。但别忘了,飞累了,巢还在。”
车窗外,熟悉的田野、河流、村庄飞速后退。青河在晨雾中像一条灰色的带子,河上的渡口已经看不见了。李楝想起十七年前,父亲第一次渡河时的情景——那时河上没有桥,只有陈瞎子的破船。现在有了水泥桥,吉普车几分钟就开过去了。
时代在变。他也在变。
到了地区火车站,已经是中午。老王帮他买了票——硬座,要坐三十六个小时。又塞给他一包东西:煮鸡蛋、烙饼、两瓶汽水,还有父亲那五块钱买的糖果。
“路上吃。到了北京,给家里报平安。”
“谢谢王叔。”
站台上挤满了人,大多是大包小包、面色黝黑的农民,也有像李楝一样拿着录取通知书的学生。广播里女声播报着车次,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味、汗味和一种焦躁的期盼。
李楝找到自己的车厢,放好行李——周师傅的皮箱,母亲的蓝布包袱,工友们送的网兜。他的座位靠窗,能看见站台。他坐下,把东西放好,又站起来检查一遍,再坐下。
离开车还有二十分钟。他望着窗外,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那个装满亲人和工友嘱托的行囊在行李架上,但某种更重的东西留在了身后——二十二年的岁月,父母的衰老,周师傅的期待,夜校的灯光……这些,他都带不走。
“同学,这里有人吗?”一个声音问。
李楝抬头。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二十出头,穿着崭新的蓝色中山装,手里也提着皮箱。
“没有,你坐。”
年轻人放好行李,伸出手:“我叫张明,去北京师范大学。你呢?”
“李楝,清华大学。”
“清华!”张明眼睛亮了,“厉害啊!你哪里的?”
“青河县。”
“没听说过。我石家庄的。”张明很健谈,“你是工农兵学员?”
“不是,今年考的。”
“我也是!”张明兴奋起来,“我插队三年,白天干活晚上复习,差点没累死。你呢?”
“我在县机械厂,也是边工作边复习。”
两人聊起来。张明说他的知青岁月,李楝说他的夜校故事。周围其他学生也加入聊天,车厢里很快热闹起来。大家交换着家乡特产——枣子、花生、地瓜干,分享着复习的艰辛和录取的喜悦。
李楝慢慢放松下来。这些同龄人,虽然来自天南海北,但眼里有同样的光——那是对知识的渴望,对未来的憧憬,以及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他们都在那个断裂的年代里挣扎过,现在终于抓住了一根绳索,要爬向更高的地方。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启动。站台向后移动,送行的人挥舞的手臂越来越模糊。李楝贴着车窗,看着这个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小城逐渐远去:低矮的楼房,冒着黑烟的工厂,熟悉的街道……最后都消失在视野里。
火车加速,驶向北方。
张明还在兴奋地说着什么,李楝已经听不清了。他看着窗外飞驰的田野——枯黄的麦茬地,光秃秃的树林,偶尔掠过的村庄。一切都变得陌生。这就是离开吗?把熟悉的一切甩在身后,奔向完全未知的前方?
他摸出银戒指,戴在左手食指上。有点紧,但正好卡住。银色的光泽在车窗透进的光线里微微闪烁。
“你这戒指挺特别。”张明说。
“我奶奶留下的。”
“传家宝啊。”张明也摸出自己的东西——一块旧怀表,“我爷爷的。他说,带着它,别忘了根。”
两人相视一笑。那种默契,不需要言语。
夜幕降临时,火车进入山区。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偶尔闪过的几点灯火,像散落在黑夜里的星星。车厢里安静下来,有人打盹,有人看书,有人望着窗外发呆。
李楝从包袱里拿出母亲烙的饼,就着咸菜吃。饼已经凉了,有点硬,但麦香味很浓。他想起母亲在灶前烙饼的样子,想起父亲在旁边添柴,想起苦楝树在院里的影子……那些画面如此清晰,仿佛一回头就能看见。
可是,一回头,只有车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和窗外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慌。不是对未来的恐惧,而是一种剥离的痛——像一棵树被连根拔起,虽然移栽到更肥沃的土地,但那些与旧泥土缠绕的根须,被生生扯断了。
“想家了?”对面一个中年男人问。他看起来四十多岁,脸上有风霜的痕迹。
“有点。”
“第一次出远门?”
“嗯。”
男人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李楝:“吃吧,甜的。我儿子去年当兵走的时候,也这样。”
李楝接过苹果,道了谢。
“小伙子,记住我一句话。”男人点起烟,“父母送孩子远行,不是要拴住你,是要你飞。你飞得越高,他们越高兴。哪怕他们再也够不着你。”
李楝咀嚼着这句话。飞得越高,他们越高兴。哪怕再也够不着。
是这样吗?父亲在渡口送他时,是不是也这样想?母亲熬夜缝棉袄时,是不是一边盼他温暖,一边知道这棉袄终究会嫌厚?
爱,原来是一种矛盾——既希望你留下,又盼望你离开;既想给你最好的行囊,又知道这行囊终将成为负担。
夜深了。车厢里鼾声四起。李楝睡不着,拿出周师傅送的笔记本,就着昏暗的灯光写:
“1978年2月28日,夜,火车上。”
“离开家了。父亲的手还在挥,母亲的眼还在红。我坐在北上的列车上,像一个被射出的箭头,不知会落在哪里。”
“行囊很重,装着一个家庭的梦想,一个车间的期望,一个时代的重量。而我,二十二岁,从青河县走出的青年,能否扛得起这些?”
“周师傅说,清华园是新起点,青河是根。但根是什么?是那棵苦楝树吗?是那个小院吗?还是那些期待的眼神?”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向前。像父亲当年渡河一样,像那只白额鸦年复一年飞越山川一样。”
“北京,还有二十四小时。清华园,还在未知的远方。”
“而我,已经在路上了。”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看向窗外。漆黑的玻璃上,映出他年轻而疲惫的脸,和那双因为缺乏睡眠而泛红的眼睛。
但在那双眼睛里,有一种光。
微弱,但坚定。
像暗夜里的烛火,像黎明前的星光。
像所有在苦难中不曾熄灭的希望。
他合上笔记本,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火车在铁轨上轰隆前行,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巨兽,驮着一车厢的梦想,穿越华北平原,驶向那个叫做北京的地方。
而在千里之外的青河县,那个农家小院里,煤油灯还亮着。
晚云坐在炕边,手里拿着儿子换下的旧衣服,一件件叠好。李鸦青靠在被垛上,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该到石家庄了吧?”晚云轻声问。
“嗯……该到了。”
“火车上冷吗?”
“有……暖气。”
沉默。
“鸦青,你说……楝子会不会想家?”
李鸦青没有回答。他抬起左手,在空中虚划,像在写字,又像在抚摸什么。
许久,他说:“想……才好。不想……就飞……太远了。”
晚云听懂了他的意思:想家,说明根还在。不想家,就真的成了断线的风筝。
她继续叠衣服,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这样,就能把儿子留在身边久一点。
院子里,苦楝树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
枝头的鸦巢里,老鸦动了动,把雏鸟往身下拢了拢。
月亮升到中天,清辉满地。
照着小院,照着空了一半的屋子,照着两颗悬着的心。
也照着那列北上的火车,和车里那个握紧银戒指、在颠簸中渐渐睡去的青年。
夜还长。
路还远。
但光,已经在路上了。
从青河县的农家小院,到奔驰的列车,到遥远的清华园。
一程一程,接力传递。
而这,只是开始。
第十八章 清华园的清晨
1978年3月2日,清晨五点四十分。李楝在清华园七号楼317宿舍的上铺醒来,盯着头顶刷着白灰的屋顶看了足足三分钟,才确认自己真的在这里。
这是抵达北京的第三天。前天下午,火车晚点两小时,到北京站时已是傍晚。出站口挤满了接新生的条幅,他找到“清华大学”的牌子,跟着一个戴红袖章的学生上了一辆大客车。车穿过长安街,他扒着车窗看天安门——只在课本和宣传画上见过的建筑,在暮色中肃穆而巍峨。同车的新生们兴奋地指指点点,他却觉得不真实,像在看一场电影。
车开进清华园时,天已全黑。路灯昏黄,照着道路两旁光秃秃的树木和暗红色的老建筑。他被领到七号楼,一个胖胖的宿舍管理员递给他钥匙、饭票、学生证,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317,上楼右拐。明天上午八点主楼前集合,体检、注册。”
317宿舍住六个人。李楝到时,已经有三个先到了。大家简单介绍:王建军,北京本地,父亲是机关干部;陈向东,上海知青;刘国庆,东北农村的,说话带大碴子味。剩下两个铺位空着。
李楝选了靠窗的上铺——这是他下意识的习惯,在机械厂宿舍也睡上铺。铺好母亲缝的被褥,挂好蚊帐,把周师傅的皮箱塞进床下。做完这些,他坐在床沿,看着陌生的房间,陌生的面孔,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李楝,你是哪儿的?”王建军问,递过一支烟。
“青河县。”
“没听说过。哪个省?”
“……”李楝顿了顿,“一个很小的地方。”
王建军没再追问,转向陈向东:“你是上海哪个区的?我表哥也在上海插队……”
他们聊起来,李楝插不上话。那些地名、那些经历,都离他很远。他拿出笔记本,假装写字,实际上只是在本子上画圈。
昨晚,宿舍六人到齐了。最后一个来的是孙伟,天津的,戴眼镜,说话文绉绉的。大家出去吃了顿饭——食堂已经关了,在校门外的小摊吃了面条。王建军请客,说“庆祝革命战友会师”。李楝想付钱,被按住了:“别急,以后有的是机会。”
回到宿舍,大家轮流洗漱。水房在走廊尽头,水泥池子,冷水。李楝用毛巾擦身时打了个哆嗦——北京的三月比家里冷多了,那种干冷像小刀子,割得皮肤疼。但他没穿母亲做的厚棉袄,只穿了周师傅给的中山装,外面套着厂里发的蓝工装——这是他最体面的衣服了。
现在,躺在硬板床上,听着宿舍里此起彼伏的鼾声,李楝彻底清醒了。他轻轻爬下床,穿上衣服,拿起毛巾牙刷,蹑手蹑脚出门。
走廊里亮着昏暗的灯。水房空无一人,水龙头滴着水。他洗漱完,没有回宿舍,而是下了楼。
清晨的清华园还在沉睡。天色是深蓝的,东方有微光。空气冷冽,吸进肺里有种刺痛感。李楝沿着主路慢慢走,路灯还没灭,在晨雾中晕开一圈圈黄光。
他走到一座石桥边——后来才知道这叫“二校门”,是清华的标志。桥下是结冰的河,河边有长椅,椅子上覆着白霜。他坐下,从怀里掏出银戒指,对着东方渐亮的天光看。
戒指在指尖转动,银光闪烁。他想起了青河,想起了那个渡口,想起了父亲第一次送他过河的情景。一千二百公里,三十六个小时火车,两个世界。
“同学,起这么早?”
李楝转头。一个老人站在不远处,穿着蓝色中山装,戴着眼镜,手里提着鸟笼——笼子空着,没鸟。
“睡不着,就出来了。”李楝站起身。
老人走过来,在长椅另一端坐下:“新生?”
“嗯,机械系的。”
“好系。”老人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烟斗,慢悠悠地填烟丝,“我姓梁,以前是物理系的,退休了。”
“梁老师好。”
“别叫老师,叫老梁就行。”老人点上烟斗,深吸一口,“哪来的?”
“青河县。”
“哦,农村来的。”老人看着他,“想家了吧?”
李楝没说话。
“正常。”老人吐出一口烟,“我1951年从广东来清华读书,头三个月,天天想家想得掉眼泪。广东的冬天不冷,北京这一下雪,我差点没冻死。”
“那您……怎么熬过来的?”
“熬?”老人笑了,“不是熬,是适应。你看这园子里的树——”他指着路边那些光秃秃的乔木,“有的是南方树种,刚移栽来时,冬天要包稻草,搭棚子。但几年下来,它们适应了,根扎深了,就不怕冷了。”
李楝看着那些树。枝干遒劲,指向天空。
“人比树强,人有心。”老人继续说,“心在哪,根就在哪。你把心放在学习上,放在这园子里,慢慢就有根了。”
东方越来越亮,天边泛起鱼肚白。老人站起身:“走,带你看看清华的早晨。”
他们沿着河边走。老人指着一栋栋建筑:“这是图书馆,全国高校里最大的……那是大礼堂,1921年建的……那边是科学馆,钱学森、华罗庚都在那里讲过课……”
李楝跟着,听着,看着。晨光中,这些古老的建筑渐渐显出轮廓,红砖墙,拱形窗,飞檐翘角。有早起的教授骑着自行车经过,车铃叮叮作响。有学生在跑步,呼出的白气在晨光里消散。
走到一栋楼前,老人停下:“这就是机械系的主楼。你以后要在这里上课。”
李楝仰头看。四层楼,方正,沉稳,窗户很多。大门上方的石刻字迹有些模糊,但能辨认出“机械工程馆”几个字。
“进去看看?”老人问。
门没锁。推门进去,大厅空旷,脚步声有回音。墙上挂着黑白照片,是历届毕业生合影。老人指着一张1956年的照片:“看,这个是我。”
照片上的年轻人意气风发,站在一群同学中间,笑得灿烂。
“那时候多好。”老人轻声说,“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
“后来呢?”
“后来……”老人顿了顿,“后来就是你们知道的历史了。我被下放,劳动改造,二十年没摸过书。去年平反,才回清华当个图书管理员。”
李楝看着老人花白的头发,深陷的眼窝,心里震动。
“但我没后悔。”老人说,“因为知识是真的。你学会了,就是你的,谁也夺不走。就像你认了字,就永远认得了。”
这句话,吴老师说过,周师傅说过。现在,清华园里的老教授也这样说。
“孩子,”老人拍拍他的肩,“你知道清华是什么吗?”
李楝摇头。
“清华是一片森林。”老人说,“每一棵树都努力向上长,但它们在地下,根是连着的。你来了,就是一棵新树。别怕自己矮小,别怕自己来自偏僻的地方。只要你向上长,你的根就会和其他树连在一起,互相支撑,互相滋养。”
晨光从高大的窗户照进来,在大厅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细碎的金粉。
李楝忽然觉得,心里的某个结松开了。那种剥离的痛,那种无根的空虚,被一种更大的东西填满了——不是归属感,而是一种使命。他来这里,不是为了逃离青河,而是为了让青河有更多的可能。
“谢谢您,梁老师。”他深深鞠躬。
“别谢我。”老人摆摆手,“去吃饭吧,食堂快开了。记住,第一节课别迟到。教你们机械原理的是刘教授,他最讨厌迟到的学生。”
走出机械馆,天已大亮。校园里人多了起来,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李楝往宿舍走,脚步轻快了些。
回到317,室友们刚醒。王建军揉着眼睛:“李楝你起这么早?干嘛去了?”
“出去转转。”
“有劲。”刘国庆从上铺爬下来,“我昨晚做梦还在东北刨地呢,一睁眼是清华,差点没反应过来。”
大家笑起来。那种初来乍到的生疏感,在笑声中淡了些。
上午体检、注册,下午领书。机械系的新生一百二十人,挤在一个阶梯教室。辅导员是个年轻老师,姓赵,说话带东北口音:“同学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清华人了!记住,清华人三个字,不是光环,是责任!”
发下的教材厚厚一摞:《高等数学》《大学物理》《机械制图》《理论力学》……李楝翻开一本,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表。他忽然感到压力——这些知识,他能学会吗?
晚饭后,宿舍六人一起去图书馆。清华图书馆果然大得惊人,四层楼,几十万册书。他们办了借书证,王建军熟门熟路地带着大家找座位。
李楝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摊开《高等数学》。第一章:函数与极限。他读得很慢,有些概念似懂非懂。旁边的陈向东已经翻了几页,速度很快。
“你看得懂?”李楝小声问。
“我插队时自学过。”陈向东说,“上海有老教授偷偷教我们。”
李楝心里一紧。差距,从一开始就存在。这些来自大城市的同学,有的读过重点中学,有的有家学渊源,有的像陈向东一样,在插队时也没停止学习。而他,高中是在县中学读的,教材不全,老师水平有限,能考上清华已经是奇迹。
“别急,慢慢来。”对面的孙伟抬头说,“我听说清华第一学期,会有很多农村来的同学跟不上。但只要能熬过第一年,后面就好了。”
“为什么?”
“因为学习方法是相通的。”孙伟推了推眼镜,“农村同学往往更刻苦,基础补上来后,后劲足。”
李楝点点头,继续看书。可越看越焦虑,那些符号在眼前跳动,就是进不去脑子。
九点,图书馆闭馆音乐响起。大家收拾东西回宿舍。路上,王建军提议:“咱们宿舍得定个规矩吧?比如几点熄灯,卫生怎么排。”
“我赞成。”陈向东说,“学习氛围很重要。”
刘国庆挠头:“我没意见,反正我以前在村里也是早起。”
商量结果:十一点熄灯,周日打扫卫生,轮流打热水。李楝都同意。他需要这种秩序,让陌生的生活有章可循。
回到宿舍,大家洗漱完,各自看书。李楝继续啃数学,在草稿纸上演算。十点半,王建军提醒:“快熄灯了。”
十一点整,灯灭了。走廊里还有人在洗漱,水声哗哗。李楝躺在床上,睁着眼。
“李楝,你睡了吗?”下铺的刘国庆小声问。
“没。”
“你想家不?”
“想。”
“我也是。”刘国庆翻了个身,“我想我娘做的酸菜炖粉条了。清华食堂的菜,没味。”
黑暗中,有人笑了。是陈向东:“我想上海的生煎包。”
“我想天津的狗不理。”孙伟说。
“我想北京的涮羊肉。”王建军接话。
大家笑起来。那一瞬间,地域的隔阂消失了,只剩下六个离家的青年,在陌生的床上,怀念着各自家乡的味道。
“咱们以后就是兄弟了。”王建军说,“互相照应。”
“对,互相照应。”大家应和。
李楝心里一暖。他想起了机械厂的工友们,想起了夜校的灯光。也许,在这里也能找到同样的温暖。
夜深了,鼾声渐起。李楝还是睡不着。他轻轻爬下床,走到窗前。
月光很好,照着安静的校园。远处的图书馆还亮着几盏灯——那是通宵自习室,听说有学生在里面熬夜学习。
他想起梁老师的话:“清华是一片森林。”
他现在是一棵小树苗,刚被移栽到这里。土壤不同,气候不同,周围都是参天大树。但他必须扎根,必须向上长。
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因为——这是他答应过的。
对父亲,对母亲,对周师傅,对工友们,对吴老师,对那只白额鸦,对所有在他生命里点亮过光的人。
他要在这里,接住那束光。
然后,让自己也成为光。
窗外,一只夜鸟飞过,啼声清脆。
李楝摸了摸手上的银戒指,回到床上。
这一次,他很快睡着了。
梦里,他看见苦楝树开满了花,父亲站在树下,母亲在灶前做饭。而他,从很远的地方飞回来,落在枝头。
父亲抬头看他,笑了。
说:“飞得……真高。”
第十九章 第一封家书
1978年3月15日,下午四点。清华园邮局里,李楝握着一支蘸水笔,对着面前的信纸已经发了二十分钟呆。信纸上只写了开头:
“父母亲大人:见字如面。”
墨水滴下来,在“面”字旁边洇开一团黑。他赶紧用纸吸掉,但痕迹还在,像一滴泪。
来北京半个月了,这是他要写的第一封家书。期间写过三封短信,都是报平安:“已到校”“一切安好”“勿念”。但真正的信,一直没写。不是没时间——时间挤挤总是有的。而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写。
写什么?写清华园很大,图书馆有五层,食堂有六个?写课程很难,《高等数学》第一章就卡住了?写宿舍同学来自天南海北,有的会说英语有的会弹钢琴?写自己半夜想家想到失眠,但白天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这些,能写吗?
邮局里人来人往。有学生寄信回家,有教授寄论文稿件。柜台后的工作人员是个胖大姐,织着毛衣,偶尔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快下班了。
李楝深吸一口气,重新铺开一张信纸。
“父母亲大人:见字如面。”
“儿已于3月1日平安抵校,一切顺利,请勿挂念。清华园很大,比咱们整个县城还大。学校发了被褥、饭票、学生证,每月还有十八元生活补助,足够用,不必寄钱。”
他停笔,想了想,继续写:
“儿所在机械系,共一百二十名新生。宿舍六人一间,我睡上铺。室友有北京、上海、天津、东北等地人,都很好相处。我们约定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写到这里,他眼前浮现室友们的面孔:王建军的爽朗,陈向东的沉稳,刘国庆的朴实……是的,他们都很好。但这“好”背后,是看不见的差距。昨天英语课小测验,他考了四十二分,全班倒数第三。而陈向东考了九十八分,王建军也能考八十多。老师念分数时,他低着头,脸烧得厉害。
“课程已经开始。有高等数学、大学物理、机械制图、政治、英语等。教材很多,很厚,儿正在努力适应。老师水平很高,讲课深入浅出,儿每堂课都认真听讲。”
“认真听讲”是真的,但“听懂了”是另一回事。数学老师讲极限,用了一堆ε-δ语言,他云里雾里。下课后去问,老师很耐心地又讲一遍,但他还是半懂不懂。最后老师说:“同学,你回去多看几遍教材,做习题,慢慢就懂了。”
慢慢。是的,一切都需要时间。可他有多少时间?同学们都在拼命学,图书馆通宵自习室永远有人。他不能慢。
“学校伙食很好。早餐有粥、馒头、咸菜;午餐晚餐有米饭、炒菜,每周有两次肉。比家里吃得好,儿每顿都吃饱,请放心。”
其实他没说实话。清华食堂的饭菜确实不错,但他吃不惯。北方的菜咸,油大,没有母亲做的清淡。而且他总是去得晚——为了多学一会儿,等去食堂时好菜都没了,只剩下白菜炖粉条。但他还是吃得很干净,一粒米都不剩。十八元补助,他要省下一些买参考书。
“北京天气比家里冷,但宿舍有暖气,不冷。母亲做的棉袄很暖和,儿早晚穿着。父亲腿好些了吗?康复训练要坚持做,但别累着。母亲也别太劳累,注意身体。”
写到这里,他鼻子发酸。眼前浮现父亲拄着拐杖在院里走路的样子,一步一步,艰难但坚定。还有母亲在灯下缝补的样子,手指上满是针眼。
他放下笔,揉了揉眼睛。
胖大姐敲敲柜台:“同学,我们要下班了。”
“马上就好。”李楝赶紧继续写。
“儿在此一切安好,唯思念父母。盼二老保重身体,勿以儿为念。待学期结束,儿即归家探望。”
“随信寄去五元钱,是儿节省下的补助。请二老买些营养品。另,儿需要几本参考书,书目附后,若县城书店有售,请托人捎来。若没有,也不必强求,儿可向图书馆借。”
他列出三本书:《高等数学习题集》《英汉技术词典》《机械设计手册》。其实他知道,青河县的书店不可能有这些书。但他需要给父母一个“任务”,让他们觉得还能帮上儿子。
“纸短情长,余言后续。敬请福安。”
“儿李楝 谨上 1978年3月15日”
写完,他检查一遍,折好,装进信封。在信封上写下地址:“青河县红旗公社李家村 李鸦青收”。字迹工整,是他练了很久的。
贴上八分钱邮票,交给胖大姐。大姐把信扔进邮袋,随口问:“家信啊?”
“嗯。”
“刚来都想家,过段时间就好了。”大姐继续织毛衣,“我儿子当年去兵团,头三个月天天写信,后来一个月一封,再后来半年一封。现在成家了,一年打一次电话。”
李楝笑笑,没说话。他不会变成那样的。他答应过父亲,常写信。
走出邮局,天已黄昏。北京的春天来得晚,三月中旬还冷,风吹在脸上像砂纸磨。李楝裹紧棉袄——确实是母亲做的那件,厚实得像个棉被,在清华园里显得土气。但他不在乎。
他往图书馆走。晚饭时间,路上都是去食堂的学生。有人骑着崭新的自行车,车铃清脆;有人边走边背英语单词,发音标准;有人三三两两讨论问题,用的术语他听不懂。
差距无处不在。像一道隐形的墙,把他隔在另一个世界。
图书馆里已经坐满了人。李楝转了两圈才在角落找到一个位置。摊开《高等数学》,继续啃第二章:导数与微分。
公式,定理,例题,习题。他一道题一道题地做,做不出来就看答案,看完答案再自己做一遍。草稿纸用了一张又一张,钢笔水用完了,灌上廉价的蓝黑墨水。
八点钟,胃开始疼——午饭吃得早,又没吃晚饭。他忍着,继续做题。九点,图书馆闭馆音乐响起,他收拾东西,最后一个离开。
回到宿舍,其他人还没回来——王建军去参加同乡会,陈向东在英语角,刘国庆在操场跑步,孙伟不知道去哪儿了。李楝从柜子里拿出半个冷馒头——中午食堂多买的,就着开水吃。
刚吃完,王建军回来了,带着一身烟酒气:“李楝,你怎么没去同乡会?咱们省的老乡聚了二十多个!”
“我在图书馆。”
“学习也不差这一晚上。”王建军坐在床上脱鞋,“你知道吗?咱们省今年考来清华的就三十多人,机械系就你一个。老乡们都说要见见你这个‘独苗’。”
李楝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同乡会?他想象不出那种场面——一群陌生人,因为来自同一个省就称兄道弟,喝酒聊天。他宁愿在图书馆做题。
“下次吧。”他说。
“下次一定去啊。”王建军躺下,“对了,你英语怎么样?我听说下个月要分级考试,成绩差的要上补习班。”
李楝心里一沉:“分级考试?”
“是啊,清华对英语要求高。不过你别怕,我高中英语还行,可以帮你。”
“谢谢。”
陈向东也回来了,手里拿着英语书。他看见李楝,点点头,坐到桌前继续看书。灯光下,他的侧脸专注而平静。
李楝也拿出英语书。但他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分级考试”四个字。如果考不好,要去补习班,那就更没时间学其他课了。如果一直跟不上,会不会被退学?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心脏。
十一点,熄灯了。李楝躺在床上,睁着眼。月光从窗帘缝里透进来,在地上投出一道苍白的光带。
他想起了夜校。那些工友们,王大柱、小赵、刘翠花……他们学识字时,也是这样的焦虑吗?一个笔画写不好,一个字认不出,就急得满头大汗。但他当时怎么对他们说的?
“别急,慢慢来。学习就像吃饭,一口一口吃。”
现在,轮到他对自己说这句话了。
可是,环境不同。夜校里,大家起点差不多,互相鼓励。这里,每个人都在奔跑,他稍一慢,就被甩在后面。
“李楝,你睡了吗?”对面下铺的孙伟小声问。
“没。”
“我也睡不着。”孙伟翻了个身,“我在想,咱们这代人真不容易。耽误了十年,现在要拼命补回来。”
“是啊。”
“但我觉得,咱们也有优势。”孙伟的声音在黑暗里很清晰,“咱们经历过苦难,知道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所以更珍惜。那些一帆风顺的人,未必有咱们的韧劲。”
李楝心里一动。是啊,韧劲。这是他从父亲身上学到的,从周师傅身上看到的。清华园里缺聪明人,但韧劲,可能是他唯一的武器。
“谢谢,孙伟。”
“谢什么,咱们是兄弟。”孙伟笑了,“睡吧,明天还有课。”
李楝闭上眼睛。这一次,他很快睡着了。
梦里,他回到了青河的夜校。工友们坐在下面,他站在黑板前讲齿轮传动。王大柱举手问:“李老师,这个公式咋推出来的?”
他正要回答,画面一转,变成了清华的阶梯教室。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满公式,回头问:“李楝同学,请你来说说这个定理的证明思路。”
他站起来,张口结舌。
然后他醒了。天还没亮,宿舍里鼾声均匀。他悄悄爬下床,拿起书,走到走廊——那里有盏长明灯。
坐在楼梯上,就着昏暗的灯光,他继续看数学。导数,微分,链式法则……一点一点啃。
凌晨五点,清洁工开始打扫走廊。看见他,大妈摇头:“同学,你这么早就起来学习啊?”
“睡不着。”
“年轻真好。”大妈一边拖地一边说,“我儿子当年也这样,后来考上了北大。现在在美国呢。”
“美国?”
“是啊,留学去了。”大妈的语气里有骄傲,也有落寞,“三年没回来了。”
李楝心里一震。留学,美国,这些词离他太远。但他忽然想到:如果他不拼命,可能连清华都待不下去,更别说未来了。
他回到宿舍,洗漱,去操场跑步——这是周师傅教他的,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清晨的操场人不少,有教授打太极拳,有学生跑步背单词。他跑了两圈,气喘吁吁——在机械厂时体力很好,但这半个月熬夜,身体虚了。
早饭时,他买了两个馒头一碗粥,坐在角落吃。旁边几个学生在讨论一道物理题,他竖着耳朵听,但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上午数学课,他坐在第一排,努力跟上老师的节奏。这次稍微好一点,至少知道老师在讲哪个章节。下课后,他鼓起勇气去问问题。
“老师,这个例题的第三步,为什么可以这样转换?”
老师看了他一眼,拿起粉笔重新演算:“你看,这里用了拉格朗日中值定理……”
讲了两遍,李楝终于懂了。他道谢,老师拍拍他的肩:“同学,你问问题的方式很好,先指出具体步骤。继续努力。”
这是半个月来,他第一次得到老师的肯定。很小,但足够让他温暖一整天。
下午没课,他去图书馆。这次他换了个策略:不再闷头做题,而是先看教材的理论部分,理解概念,再做题。效果好了些,至少知道题目在考什么。
傍晚,他收到了一封信。是父亲寄来的,字迹歪歪扭扭,但能看清:
“楝儿:信收到,钱也收到。家中一切安好,勿念。你母身体尚可,我腿渐有力,能走百余步。你要的书,县城无,已托人去地区寻。若寻得,即寄去。你在外安心学习,不必挂家。父字。”
短短几行,李楝看了又看。他能想象父亲用左手握笔,一笔一画写这封信的样子。每一划都艰难,但坚持写完。
信的末尾还有一行小字,是晚云写的:“楝子,娘做了你爱吃的腌楝果,等你回来吃。”
李楝把信贴在胸口,眼泪掉下来。但他很快擦干,把信仔细折好,放进贴身口袋。
不能哭。父亲在病中还坚持康复,母亲在家辛苦劳作,工友们在夜校努力学习。他有什么理由退缩?
他回到图书馆,继续学习。这次,心里踏实了些。
晚上十点,他离开图书馆时,在门口遇到了梁老师——那个清晨在河边遇到的老人。
“同学,又这么晚?”梁老师提着空鸟笼——他还是习惯提笼子,虽然不养鸟了。
“梁老师好。”
“学习怎么样?”
“有点吃力,但在努力。”
“吃力就对了。”梁老师笑了,“清华的课,不吃力才怪。我当年学量子力学,第一学期完全听不懂,差点退学。”
“那您怎么坚持下来的?”
“因为喜欢啊。”老人眼睛里有光,“你不知道弄懂一个难题时的快乐,就像……就像在黑夜里走了很久,突然看见灯。”
李楝若有所思。
“孩子,记住,”梁老师认真地说,“学习不是为了考试,不是为了文凭,是为了弄懂这个世界。齿轮为什么转,机器为什么动,宇宙为什么存在……这些问题,值得你用一生去探索。”
“我记住了。”
“去吧,早点休息。身体垮了,什么都白搭。”
李楝鞠躬告别。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他抬头看天。北京的夜空看不见多少星星,但有一轮明月,清辉满地。
他想起了青河的夜空,星星又多又亮。父亲曾指着北斗七星教他认方向:“看,那颗最亮的,指着北方。迷路了,就找它。”
现在,他在北方了。但没有迷路,因为他心里有方向。
那个方向,是知识的光,是父母的期盼,是工友们的信任,是周师傅的嘱托,是梁老师的教诲。
是所有点亮过他生命的人,共同举起的一盏灯。
而他,要接过这盏灯。
不仅为自己照亮前路。
还要在未来的某一天,为别人点亮。
就像那只反哺的鸦,飞越千山万水,不是为了远离,而是为了归来时,带回更丰沛的生命力。
回到宿舍,他拿出笔记本,写下:
“1978年3月16日,夜。”
“父亲来信了。他说腿渐有力,能走百余步。这百余步,对他来说,就像我学懂一个定理一样艰难,但他在走,我在学。”
“梁老师说,学习是为了弄懂这个世界。我想,反哺也是为了弄懂生命——弄懂那些给予的意义,那些传承的重量,那些看似微小却连接着无限可能的瞬间。”
“今天,我在清华园里,依然是一棵小树苗。但我开始扎根了。根扎进知识的土壤,扎进这个古老园子的历史,也扎进我从未动摇的信念:飞得再远,也要记得巢的方向;学得再多,也要记得为谁而学。”
“路很长。但灯,已经在我手里了。”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看向窗外。
月光如洗。
明天,还有新的课程,新的挑战。
但他准备好了。
带着那枚银戒指,带着那封家书,带着所有沉甸甸的爱与期待。
一步一步,向前走。
像父亲练习走路一样。
像那只鸦飞越山川一样。
像所有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人一样。
不回头。
但永远记得,来时的路。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长篇小说有:
《高路入云端》《野蜂飞舞》《咽泪妆欢》《野草》《回不去的渡口》《拂不去的烟尘》《窗含西岭千秋雪》《陇上荒宴》《逆熵编年史》《生命的代数与几何》《孔雀东南飞》《虚舟渡海》《人间世》《北归》《风月宝鉴的背面》《因缘岸》《风起青萍之末》《告别的重逢》《何处惹尘埃》《随缘花开》《独钓寒江雪》《浮光掠影》《春花秋月》《觉海慈航》《云水禅心》《望断南飞雁》《日暮苍山远》《月明星稀》《烟雨莽苍苍》《呦呦鹿鸣》《风干的岁月》《月满西楼》《青春渡口》《风月宝鉴》《山外青山楼外楼》《无枝可依》《霜满天》《床前明月光》《杨柳风》《空谷传响》《何似在人间》《柳丝断,情丝绊》《长河入海流》《梦里不知身是客》《今宵酒醒何处》《袖里乾坤》《东风画太平》《清风牵衣袖》《会宁的乡愁》《无边的苍茫》《人间正道是沧桑》《羌笛何须怨杨柳》《人空瘦》《春如旧》《趟过黑夜的河》《头上高山》《春秋一梦》《无字天书》《两口子》《石碾缘》《花易落》《雨送黄昏》《人情恶》《世情薄》《那一撮撮黄土》《镜花水月》 连续剧《江河激浪》剧本。《江河激流》 电视剧《琴瑟和鸣》剧本。《琴瑟和鸣》《起舞弄清影》 电视剧《三十功名》剧本。《三十功名》 电视剧《苦水河那岸》剧本。《苦水河那岸》 连续剧《寒蝉凄切》剧本。《寒蝉凄切》 连续剧《人间烟火》剧本。《人间烟火》 连续剧《黄河渡口》剧本。《黄河渡口》 连续剧《商海浮沉录》剧本。《商海浮沉录》 连续剧《直播带货》剧本。《直播带货》 连续剧《哥是一个传说》剧本。《哥是一个传说》 连续剧《山河铸会宁》剧本。《山河铸会宁》《菩提树》连续剧《菩提树》剧本。《财神玄坛记》《中微子探幽》《中国芯》《碗》《花落自有时》《黄土天伦》《长河无声》《一派狐言》《红尘判官》《诸天演教》《量子倾城》《刘家寨子的羊倌》《会宁丝路》《三十二相》《刘寨的旱塬码头》《刘寨史记-烽火乱马川》《刘寨中学的钟声》《赖公风水秘传》《风水天机》《风水奇验经》《星砂秘传》《野狐禅》《无果之墟》《浮城之下》《会宁-慢牛坡战役》《月陷》《灵隐天光》《尘缘如梦》《岁华纪》《会宁铁木山传奇》《逆鳞相》《金锁玉关》《会宁黄土魂》《嫦娥奔月-星穹下的血脉与誓言》《银河初渡》《卫星电逝》《天狗食月》《会宁刘寨史记》《尘途》《借假修真》《海原大地震》《灾厄纪年》《灾厄长河》《心渊天途》《心渊》《点穴玄箓》《尘缘道心录》《尘劫亲渊》《镜中我》《八山秘录》《尘渊纪》《八卦藏空录》《风水秘诀》《心途八十一劫》《推背图》《痣命天机》《璇玑血》《玉阙恩仇录》《天咒秘玄录》《九霄龙吟传》《星陨幽冥录》《心相山海》《九转星穹诀》《玉碎京华》《剑匣里的心跳》《破相思》《天命裁缝铺》《天命箴言录》《沧海横刀》《悟光神域》《尘缘债海录》《星尘与锈》《千秋山河鉴》《尘缘未央》《灵渊觉行》《天衍道行》《无锋之怒》《无待神帝》《荒岭残灯录》《灵台照影录》《济公逍遥遊》三十部 《龙渊涅槃记》《龙渊剑影》《明月孤刀》《明月孤鸿》《幽冥山缘录》《经纬沧桑》《血秧》《千峰辞》《翠峦烟雨情》《黄土情孽》《河岸边的呼喊》《天罡北斗诀》《山鬼》《青丘山狐缘》《青峦缘》《荒岭残灯录》《一句顶半生》二十六部 《灯烬-剑影-山河》《荒原之恋》《荒岭悲风录》《翠峦烟雨录》《心安是归处》《荒渡》《独魂记》《残影碑》《沧海横流》《青霜劫》《浊水纪年》《金兰走西》《病魂录》《青灯鬼话录》《青峦血》《锈钉记》《荒冢野史》《醒世魂》《荒山泪》《孤灯断剑录》《山河故人》《黄土魂》《碧海青天夜夜心》《青丘狐梦》《溪山烟雨录》《残霜刃》《烟雨锁重楼》《青溪缘》《玉京烟雨录》《青峦诡谭录》《碧落红尘》《天阙孤锋录》《青灯诡话》《剑影山河录》《青灯诡缘录》《云梦相思骨》《青蝉志异》《青山几万重》《云雾深处的银锁片》《龙脉劫》《山茶谣》《雾隐相思佩》《云雾深处的誓言》《茶山云雾锁情深》《青山遮不住》《青鸾劫》《明·胡缵宗诗词评注》《山狐泪》《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不碍白云飞》《山岚深处的约定》《云岭茶香》《青萝劫:白狐娘子传奇》《香魂蝶魄录》《龙脉劫》《沟壑》《轻描淡写》《麦田里的沉默》《黄土记》《茫途》《稻草》《乡村的饭香》《松树沟的教书人》《山与海的对话》《静水深流》《山中人》《听雨居》《青山常在》《归园蜜语》《无处安放的青春》《向阳而生》《青山锋芒》《乡土之上》《看开的快乐》《命运之手的纹路》《逆流而上》《与自己的休战书》《山医》《贪刀记》《明光剑影录》《九渊重光录》《楞严劫》《青娥听法录》《三界禅游记》《云台山寺传奇》《无念诀》《佛心石》《镜天诀》《青峰狐缘》《闭聪录》《无相剑诀》《风幡记》《无相剑心》《如来藏剑》《青灯志异-开悟卷》《紫藤劫》《罗经记异录》《三合缘》《金钗劫》《龙脉奇侠录》《龙脉劫》《逆脉诡葬录》《龙脉诡谭》《龙脉奇谭-风水宗师秘录》《八曜煞-栖云劫》《龙渊诡录》《罗盘惊魂录》《风水宝鉴:三合奇缘》《般若红尘录》《孽海回头录》《无我剑诀》《因果镜》《一元劫》《骸荫录:凤栖岗传奇》《铜山钟鸣录》《乾坤返气录》《阴阳寻龙诀》《九星龙脉诀》《山河龙隐录》《素心笺》《龙脉奇缘》《山河形胜诀》《龙脉奇侠传》《澄心诀》《造化天书-龙脉奇缘》《龙脉裁气录》《龙嘘阴阳录》《龙脉绘卷:山河聚气录》《龙脉奇缘:南龙吟》《九星龙神诀》《九星龙脉诀》《北辰星墟录》《地脉藏龙》等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