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秦岭博物馆一瞥
张兴源
晨光熹微时,我从西安的寓所出发,乘着那钢铁长龙般的高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钻进了苍苍莽莽的秦岭怀抱。此行的目的地是商洛,一个名字里都带着古意的所在。我先是去了城边的龙山,看了那矗立的前塔。塔是旧塔,风是新风,站在那里,仿佛能触摸到时间粗砺的壳,却总觉得隔了一层,未能触到这城市的温热心肠。一座城的心,藏在何处?是市井的喧嚣里,还是史册的缄默中?我像一个懵懂的叩门者,在门外徘徊良久,直至友人说:“不去秦岭博物馆,便是未到商洛。”
于是,我便去了。这博物馆不在山巅,亦不隐深谷,偏偏坐落在城西一片开阔地上,却设计得极不“开阔”。远远望去,它不像一座建筑,倒像大地自身隆起的一道恢宏的脊梁,一弯温润的玉璋,静静地斜卧在秦岭脚畔。后来才知晓,这“玉璋”之形,并非凭空想象。它的魂魄,源自一件深埋于商洛厚土之下的古老信物——1997年于商州东龙山遗址出土的夏代玉牙璋。那由原始农具演变为祭祀礼器的玉,穿越近四千年风尘,竟在此处,以一座宏伟建筑的姿态重获新生,继续它“和合南北”的使命。这初始的印象,便让我心下暗惊:此馆所要诉说的,恐怕绝非一地一物的故事,而是一部沉甸甸的、关于“祖脉”的宏大史诗。
及至近前,最先迎接我的不是馆门,而是一尊高大的石像。先秦改革家商鞅,左手持简,身佩宝剑,立于高台之上,威仪凛然。他面容刚毅,目光如炬,仿佛穿透了两千多年的雾霭,仍紧紧盯着这片他曾经受封、变法精神曾如野火燎原的土地。他就那样站着,身后是流转的现代广场,孩童追逐嬉戏,市民舞步翩跹。这景象颇有意味:一个以“徙木立信”的严酷法令奠定此后秦朝一统根基的古人,如今却成了这座现代博物馆最亲切的“门卫”,守护着一段更为悠远绵长的文明记忆。他像一把钥匙,又像一声断喝,提醒每一个步入此地的人:你们将要踏入的,不是风花雪月的回廊,而是一条时间的险峻河道,源头是混沌初开,奔涌的是中华的血脉。
入口的设计更是别具匠心,印证了我深埋心底的“脊梁”之观感。寻常场馆,总是引人从正面堂皇而入。秦岭博物馆却反其道而行之,要我沿着一条舒缓而坚毅的大坡道,先攀上这“玉璋”的背脊。这攀登的过程,竟有几分朝圣的意味。步步登高,城市的声浪渐渐沉落身后,眼前唯有秦岭连绵的苍翠,如浩瀚的碧海,将我包裹。及至顶端,豁然开朗,仿佛立于巨龙的龙骨之上,四野风云尽收胸怀。此处,建筑屋顶巧妙化为观景的“城市阳台”与文化的“看台”。我忽然领悟了设计者的深意:欲窥秦岭之魂,先得站上秦岭的高度。这身体的攀登,实则是心灵的预备——让你先领受其磅礴,敬畏其深邃,然后,才许你沉入它的肌理与肺腑之中。
转身,便是向下的入口,如深入山腹的秘径。馆内宏阔,先声夺人的,是入口大厅中央一尊高达三十八米的巨大造型,其线条古奥,仿佛青铜酒尊,又似一个象形的文字。讲解员温润的声音适时响起,说这灵感源于甲骨文中的“商”字,与馆外广场上那根寓意“徙木立信”的石柱遥相呼应。一个“商”字,既是此地名号的起源,又何尝不是文明中“贸易”“沟通”“智慧”的隐喻?它如定海神针般屹立于此,瞬间镇住了馆内浩渺的时空。
山水秦岭——造物者的呼吸与脉动
我的探寻,从“山水秦岭 中央山脉”始。这里没有立刻呈现金戈铁马或诗赋文章,而是将最原始、最霸道的自然之力推到面前。巨大的地质剖面模型,像一把无情的手术刀,剖开了秦岭亿万年动荡的身躯。我看见古老的岩层如何扭曲、断裂、碰撞、隆起,将这横亘东西一千六百公里、宽约三百公里的庞然巨物,从古海中奋力托举,成为分割中国南北的“中央水塔”。冰冷的数字与岩石背后,我听见的是造物者深沉而缓慢的呼吸,一次呼吸,便是百万年光阴。
而这呼吸,孕育了无穷的生命。
转入展区,仿佛一脚踏入了依然在搏动的生态心脏。金丝猴的标本在藤蔓间顾盼,生趣盎然;朱鹮展开它被誉为“东方宝石”的粉白色羽翼,姿态高贵得像个遗世独立的公主;更有那憨态可掬的大熊猫,抱着竹枝,成为这片土地上最柔软、也最有力的“代言”。它们不只是标本,更是秦岭作为“生物宝库”的无声宣言。一旁的互动屏前,几个少年正兴奋地“翻转”着不同的动植物图板,与虚拟的羚牛“比一比身高”。他们的欢声笑语,与这寂静的生命长廊形成奇妙的和弦。我忽然想,所谓“祖脉”,首先应是这万物竞发、生机盎然的生命之脉。我们的文明,最初不就是从辨认这些草木鸟兽、仰赖这片山水馈赠中,蹒跚学步的么?
厚重秦岭——文明星火的淬炼与交融
带着对自然伟力的震撼,我步入了“厚重秦岭 中华祖脉”的殿堂。光线陡然变得幽邃而神圣,仿佛一步从旷野跨入了宗庙。历史的烟云在这里凝结成具象的物证。
第一缕震撼,来自一尊陶壶。在柔和的射灯下,它静立如处子——红陶人头壶。出土于洛南,属于六千多年前的仰韶文化。壶身圆润,顶部塑成一个生动的人面,眼窝深邃,嘴唇微抿,嘴角似乎噙着一丝穿越时空的、神秘的笑意。我俯身细细端详,久久无法移目。那并非君王将相的威容,而是一张属于母亲、属于先祖、属于泥土本身的脸庞。她仿佛刚从混沌中觉醒,第一次用陶土摹刻下自身的形象,第一次对生死、对灵魂有了懵懂的叩问。在她静默的注视下,即便是伟大的司马迁和他的《史记》,也显得年轻了。这抹来自新石器时代的微笑,是秦岭捧出的第一缕文明的曙光,它比任何文字都更早地宣告:这里,是“中华祖脉”跳动初始的地方。
星光既现,便渐成燎原之势。夏、商、周的青铜彝器,纹饰狞厉,散发着早期国家权力的威严;那些出土的玉器,温润光华,沟通着人与神祇的幽思。而秦岭,从来不是封闭的摇篮。一组生动的场景复原,牢牢抓住了我的脚步——“朝秦暮楚”的漫川关。眼前,古戏楼相对而立,一座秦腔激越,一座楚调婉转。我仿佛看见,千百年来,北方的车马与南方的舟楫在此交汇,关中的麦粟与荆楚的稻鱼在此互换,慷慨的秦音与旖旎的楚声在此交汇、碰撞、融合。这哪里只是一道关隘?这分明是秦岭“和合南北”魂魄最鲜活的注解。它不像长城那样决绝地分隔,而是如一位宽厚的长者,敞开胸怀,让两种乃至多种文明在此拥抱、对话、孕育新生。中华文明那海纳百川的博大胸襟,早在《诗经》与《楚辞》唱和之前,便已在这山间古道里每日上演。
这份交融,在秦汉一统后,更化作一条条具体而微的文化经脉。我看见“商於古道”的示意沙盘,这条穿越秦岭的孔道,曾走过为利熙攘的商贾,走过被贬谪的诗人,也走过金戈铁马的军队。它是一根扁担,一头挑着长安的宫阙,一头挑着江南的烟雨。我又看见竹林七贤的遗风,如何在这片山野找到最后的庇护所;看见盛唐的诗人们,如何在这里留下“我行至商洛,幽独访神仙”(李白《过四皓墓》)的喟叹。文明在此不仅是生存,更是沉淀、思索与升华。
历史的长卷流淌到近现代,那一抹炽烈的红,为这厚重的祖脉注入了崭新且刚健的精神钙质。展柜中,有红军战士遗留的简陋水壶、磨损的草鞋,有书写在粗糙纸张上的标语。它们看似沉默,却震耳欲聋。秦岭,再次以其雄浑的躯体,庇护了革命的星火,见证了另一个改天换地的“大变法”。从商鞅的法制革新,到红色中国的理想追寻,这条山脉,似乎总与中华文明求变图强的关键时刻血脉相连。
守护秦岭——我们与历史的漫长对话
穿越了漫长的历史烟云,最后一个主题“守护秦岭 永续根脉”,将我拉回明亮的现实。这里的色调是大自然清新的绿与科技感满满的蓝。巨大的电子屏上,实时显示着秦岭各保护区的空气、水质、动植物监测数据,如同山脉健康跳动的脉搏。高清影像记录着巡护员在山林间跋涉的身影,记录着濒危物种家族一点点开枝散叶的喜悦。这里展示的不再是“过去”的辉煌,而是“现在”的责任与“未来”的许诺。
尤其令我动容的,是一组对比照片。一张是数十年前因开采而裸露的山体,伤痕累累,满目疮痍;另一张是同地今日的景象,已是草木葱茏,绿意覆被。中间相隔的,不仅是岁月,更是整个社会从索取到敬畏、从征服到共生的观念巨变。“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在这里不是一句口号,而是一代代人用汗水、智慧甚至青春铸就的现实。我看到玻璃展柜里,那些盗猎者被收缴的陷阱、夹套,它们锈迹斑斑,已彻底失效,如同那些落后观念的制度性遗体。
一群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正在老师的带领下,围在一个生态修复的模型前讨论。他们眼神清澈,语气认真,争论着哪种本土树种更适合在某个区域生长。那一刻,我看见了“根脉”真正的含义。它不仅是向后看的寻根,更是向前看的扎根。守护,便是将这根脉,小心翼翼地、充满希望地,传递到下一代的手中。
当我终于从这座“立体的秦岭百科全书”中走出,重返地面时,已是日影西斜。巨大的商鞅雕像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他依然威严挺地立着,但广场上已然换了人间。音乐喷泉随着旋律起舞,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孩子们踩着滑板车呼啸而过;老人们坐在长椅上闲话家常。那份厚重的历史感,并未被这鲜活的市井气冲淡,反而在其映衬下,显得愈发坚实、温暖、可亲。
我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再次走上那条宽阔的坡道,回到博物馆的屋顶阳台。暮色四合,秦岭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中化为一片深沉无际的剪影,宛如大地沉稳的呼吸。脚下的博物馆,这枚巨大的“玉璋”,此刻仿佛不再是单纯的建筑,而成了一个媒介,一个连接着山脉与城市、历史与当下、神灵与俗世的法器。
我想起馆内那尊微笑的红陶人头壶,想起漫川关的南北戏楼,想起巡护员在密林中的足迹。秦岭的意义,或许就在这多重身份的叠加之中:它是地理的分界,也是文化的桥梁;它是严酷的生存考验,也是无尽的生命源泉;它是辉煌历史的沉默见证,也是未来命运的鲜活场域。它不言不语,却道尽了一切。
回望这座秦岭博物馆,它何尝不是一座当代的“秦岭”?它以混凝土和玻璃为岩层,以展陈为沟壑,将亿万年造化、数千年文明、数十载守护的精华,浓缩于一馆之内。它让飘渺的“祖脉”变得可触、可感、可思。我们走入它,是在阅读一座山,更是在辨认自身文明的脸庞与来路。
夜色终于完全笼罩下来,商洛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大地上升起的温柔星辰。我缓步走下坡道,心中那份初来时寻觅“城市之心”的焦灼,早已平息。心,或许不在某一处雕梁画栋,也不在某一段尘封往事。心,就在这山水与人文的交响里,在这古老祖脉与当代生活的共振中,在这永恒的守护与生生不息的传承里。
秦岭不言,下自成蹊。而秦岭博物馆,便是新时代的我们,向这不言的祖脉,献上的一句最庄严、最隆重和最深情的应答。
2025年12月16日完稿于延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