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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华秋实
看着满树金灿灿的橙子,不由得想起春天的故事。
春天,故乡的空气里飘着橙花浓郁的甜香,一丝丝的,像是捉不住的梦。每到这时节,我便由不得自己,总要想起那些年,农场里满山遍野的橙树开花,想起那个提着竹箩、赤着脚走在田埂上的自己,还有母亲那几句一辈子也磨不去的话。
我的童年,是在一个种满了橙子的农场里度过的。那时的日子,像南方的溪水,清浅,明澈,一眼就能望到底。我们的心思也简单,学校布置的事儿,那便是顶要紧的圣旨。人人都攒着一股劲儿,都想做得最好而多得几句表扬。那时的世界,好人好事,坏人坏事,界限分明得像田间的阡陌,我们都深信,自己一定是走在那条笔直的好路上的。
有一回,农场的加工厂要收集落地的橙花炼香精。学校便布置大家回去拾落地的橙花。任务一下来,我们便都成了小小的采花使。放学回家,书包一丢,拎起自家编的竹箩就往橙园里钻。谁拾得多,谁的名字就能上那光荣榜,说不定还能在全校师生面前,被农场的领导拍拍肩膀表扬。这诱惑,对我们太大了。
一天晌午,我胡乱扒完饭,跟着同村的阿桶出了门。阿桶跟我一般大,主意最多,是我们这群孩子的“头儿”。我俩提着竹箩,踩着还湿漉漉的田埂,钻进了属于我们连队的那片橙园。
园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蜜蜂嗡嗡的忙碌声,越发衬得清静。我们在橙树底下转悠,眼睛像篦子似的,把每一寸土地都篦过一遍。可怪了,树下干干净净的,除了自己的影子,竟找不见几朵完整的落花。怕是早被勤快人拾了去。我心里发急,空箩筐变得沉甸甸的,压着的不是手腕,是那份急于被认可的渴望。
阿桶在一棵花开得极盛的橙树前站住了。他抬头望了望那密密匝匝、雪盖似的花团,又低头看看空空的箩筐,忽然对我说:
“这样捡,捡到天黑也满不了。你等着。”
说完,他把自己的箩筐往地上一放,双手抱住树干,脚下一蹬,猴子似的就攀了上去。那橙树被他摇得簌簌地响,满树的花朵,像忽然遭了一场急雨,扑簌簌地往下落。白的瓣,黄的心,纷纷扬扬,落了满地,也落了我一头一身。
“愣着干啥?快捡呀!”阿桶在树上喊。
我如梦初醒,慌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将那些还带着鲜润生气的花朵,一把一把地捧进箩筐。花香猛地浓烈起来,不再是远处飘渺的甜,而是扑鼻霸道的香,香得几乎让人有些发晕。我的手指触到那些花瓣,柔软而微凉,心里却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虚虚的,不着地。我知道这不对。橙花长在树上,是好端端的;摇下来,就成了“任务”。可阿桶在树上摇得那么起劲,周围又一个人也没有,箩筐眼见着满起来,那份完成任务而得到表扬的喜悦,终究还是盖过了那点微弱的不安。我们甚至互相帮着,将箩筐里的花压实了又压实,直到再也塞不下一朵。
两筐“硕果”交到集中点,过秤,登记名字。我和阿桶的名字果然被记在最前头。下午的表扬大会上,我站在队列里,听着自己的名字被老师用高昂的调子念出来,脸上烧乎乎的,心里那点虚,被潮水般的得意冲得七零八落。我偷偷瞧阿桶,他也正咧着嘴笑,我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顶聪明、顶了不起的大事。
然而,这得意像露水,太阳一晒就干了。晚饭是在一种莫名的心神不宁里吃完的。收拾碗筷时,母亲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平静,却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点灯以后,母亲将二哥和弟弟也叫到跟前,让我站定了。昏黄的煤油灯将她做活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动着,显得很大。她没有立刻骂我,只是用她惯常的、清晰的语调,把我和阿桶如何拾不到花,如何上树去摇,又如何交差受表扬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她讲得那样仔细,仿佛当时就站在那橙树下看着我们一般。
我脸上火辣辣的,头垂到了胸前,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能钻进去。
母亲这才把目光直直地投向我,声音沉了下来:
“学校让你们拾落地的花,那是变废为宝,是好事。可你们呢?好端端的花,长在树上,你们去把它摇下来。这是拾吗?这是糟蹋,是破坏呀,孩子,你懂吗?”
她顿了顿,喉头动了动,像是压着很大的情绪:
“那花挂在枝上,一天,两天,往后就是一个一个的橙子,是能吃的果,能卖的钱,是公家的财产,是许多人一年的指望。你们这一摇,摇下来的是花,落下去的,可是将来的橙子啊!”
屋子里静极了,二哥和弟弟也屏着气。灯光跳了一下,母亲的声音忽然抬高了些,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我的骨头上:
“如果你从小就不明白,哪些事儿是脚尖踮着也要去够的好事,哪些事儿是脚跟钉在地上也不能动的坏事;如果你连这么个道理都分不清,掰不明,那我……我还怎么能指望你长大了,会成一个好人?”
她看着我,眼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切的、几乎令人心慌的忧虑与严肃:
“要是你长大了,都不能成一个好人,那我这当娘的,辛辛苦苦养你一场,到头来又能得着什么安慰呢?”
母亲的话说完了。没有打,也没有更厉害的斥骂。可那些话,比竹鞭子抽在身上还要疼,它们不是落在皮肉上,是直接凿进了我心里。我的那点小聪明,那点洋洋自得,在母亲这番剥笋见心的话面前,碎得连渣子都不剩。我忽然看清了,自己交上去的,哪里是香喷喷的橙花,分明是一筐披着好看外衣的错;得来的表扬,也不过是沙滩上的楼阁,根基全烂掉了。
那一夜,我很久都没睡着。窗外的橙花香,还是一阵阵飘进来,却让我闻出了不一样的滋味。那香气里,似乎混进了青涩小果未来得及长成便凋亡的酸苦。
第二天,我和阿桶不约而同地,都躲着那光荣榜走。
灯光跳了一下,母亲的声音忽然抬高了些,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我的骨头上:
“如果你从小就不明白,哪些事儿是脚尖踮着也要去够的好事,哪些事儿是脚跟钉在地上也不能动的坏事;如果你连这么个道理都分不清,掰不明,那我……我还怎么能指望你长大了,会成一个好人?”
她看着我,眼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切的、几乎令人心慌的忧虑与严肃:
“要是你长大了,都不能成一个好人,那我这当娘的,辛辛苦苦养你一场,到头来又能得着什么安慰呢?”

母亲的话说完了。没有打,也没有更厉害的斥骂。可那些话,比竹鞭子抽在身上还要疼,它们不是落在皮肉上,是直接凿进了我心里。我的那点小聪明,那点洋洋自得,在母亲这番剥笋见心的话面前,碎得连渣子都不剩。我忽然看清了,自己交上去的,哪里是香喷喷的橙花,分明是一筐披着好看外衣的错;得来的表扬,也不过是沙滩上的楼阁,根基全烂掉了。
那一夜,我很久都没睡着。窗外的橙花香,还是一阵阵飘进来,却让我闻出了不一样的滋味。那香气里,似乎混进了青涩小果未来得及长成便凋亡的酸苦。
第二天,我和阿桶不约而同地,都躲着那光荣榜走。

后来许多年里,我读书,工作,走过不少地方,经历不少事。人生的路,越往前走,越发现它并非童年想象的、黑白分明的田埂,而更像是笼罩着晨雾的远山,景色朦朦胧胧,路也曲曲折折。有些事,乍看是捷径,走下去却发现是断崖;有些选择,当下吃了亏,回头望却成了根基。每当歧路彷徨,或是心念浮动,想讨些机巧的好处时,鼻尖总会幽幽地掠过那一缕橙花的甜香,紧接着,耳边便是母亲那沉静而有力的声音:
“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
这声音,不曾写在任何一本书的扉页上,也不曾出现在哪一堂庄严的课室里。它来自我生命的源头,来自那片开满橙花的土地,来自母亲在昏黄油灯下那深切的凝望。它简单,朴直,却是我一生受用不尽的盘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