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韵征文之二十八
土楼的守望
作者:王礼贵
冬深时节,应38年前在光华乡教委老同事,芮从德老师之邀,欣然赴其女儿婚宴。故地重游,众多老友重逢,嘘寒问暖,把酒言欢,畅谈往昔,其乐融融。然而曾在此地工作多年,总有魂牵梦绕的地方,想去看看。
饭后,几个老友相邀漫步,重游当年乡教委所在地光华小学旧址。学校早已迁建新址,原来的校舍已撤除开垦为庄稼地。昔日校园的喧嚣已杳无踪迹。唯有我住宿过的那栋土楼与一付弓型水泥兰球架子,还倔强地矗立在一片枯黄的玉米秸秆和荆棘丛中。
土楼是土生的,黄墙黑瓦,两层楼高。墙面风蚀雨剥,裂皱得象老农的掌纹,门窗破朽挂满蛛网。瓦缝的荒草像长出的白发,北风吹过,簌簌摇摆。钢筋混凝土筑的兰球架,锈迹斑斑,土得象个古董,但风骨犹存,昂然屹立于一片枯黄之间。他们及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始终依依不舍地守望着那段无人认领的时光。直到我的脚步惊醒了他们沉睡的梦。相视间,我们如老友相逢,即刻相互辨认出了当年的模样,便有万般诉不完的衷情。我脚踩衰草,手触斑墙,回想当初的结缘。陡然间37年前那次猝不及防的调动,又清𥇦地浮现。
一、一纸调令
1987年底,我时任金官镇军和小学校长。当时的军和小学共有10个班,500多名学生,13个教师。其中女教师刘吉英老师,因患乳腺癌在永胜县人民医院住院,并做了乳房切除手术。
学期末,我们尽快完成了冬季学期结束的各项工作后。我和教导主住马贵图老师便带了两千元机动经费,买了些营养品,代表全体师生,徒步20多公里前往县医院看望慰问刘吉英老师。刘老师深受感动,含着热泪连声说谢谢!并表示病好后要更好地工作。我们安慰她要好好养病,工作不急,我们会妥善安排。然后我俩又办了些其它事,就到县教委的接待室去住宿。
刚住下,就遇县教委一位老师告诉我说:“王老师你的工作调动了”,我的心猛然怦的一跳,赶紧问:“调去哪点?”他说:“调你去光华新建乡组建乡教委。”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心中骤然涌起了复杂的滋味,似苦似涩,难于言表。继而滋生了愤慨,感觉热血直往上涌,激动的心情无法平静,于是迫不及待地冲进了时任县教委主任薛仙的家,想找他理论一番。
薛老师执掌教委多年,经历丰富,是一位有见识,有经验,非常儒雅且有风度的老领导。见我气冲冲地进来,已知是为工作调动之事。于是微笑着谦和地说道:“王老师你来啦?来!坐坐!坐!”看到他的微笑,听了他平和热情的话语,心里的气顿时消了一多半。于是就坐下,也没急着讲话。慢慢地稳定情绪、平静心情。
薛老师给我泡了杯茶水,笑着说:“来喝口茶!是为工作调动的事来的吧?不着急,慢慢说!”我心急上火,正嗓子发干。于是猛喝了两口水,又缓了缓气,才质问道:“薛主任,你为什么又要把我调往山区?我一毕业就分往特贫困山区干了八年。什么一师一校,几级复式都干过了。由于家庭困难才申请调回老家工作的。现正处人生极度困难时期,又要调到20公里外的山区工作,那我的家庭怎么办?”薛老师问道:“是什么样的极度困难哟?”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哎!薛老师,您是真有所不知。今年我的父亲80岁了,母亲也70岁了,年迈力衰,体弱多病。得时常有人照顾。儿子今年7岁,刚上学读书。但患有严重的心肌炎,时常发着,有恐万一,所以才准备生二胎。爱人本就软弱,又怀孕在身,分娩在即。如果我再离家,连吃水都困难。包产到户,什么农活都得自己干。苦活重活一大堆。我现所在学校离家较近,可以学校家里两头兼顾。家里担水劈柴、碾米磨面、交公粮,什么重活都少不了我。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正值尽忠尽孝的非常时期。所以我只想认真地教好书,搞好本职工作,另外就是照顾好家人。尽到为人之子、为人之父的责任和义务。其它什么都不想,就是现在的这个校长就有些不想干了。还叫我再到山区组建乡教委,总不能为了工作而不要家庭吧?”我一口气倾诉完原委,心里似乎也舒坦了些。薛老师一直面带笑容,神情专注地听我诉说。直到我讲完他才和蔼地对我说:“王老师对不起,首先得向你道歉!我们是有点官僚了,只知道你的德行好,工作干得很出色,还被破格评聘了高级教师。确实不知道你面临着如此巨大的家庭困境,我们只考虑工作,没有考虑你的困难,确实是疏忽了。但是,现在‘红头文件’已发到全县各地,这是非常严肃的事情,不可能再收回。你看这样如何?你无论如何想办法克服一下困难,先到光华去工作两年时间,待把乡教委成立起来,工作理顺,我们保证把你再调回来怎样?”话已至此,我深知大局已定,无法逆转,再多说也没用,就不再言语,也算是被说服接受了。
一纸调令彻底打乱了我原有的工作生活秩序,一切得重新规划安排。我反复盘算着如何向家人交待;如何克服面临的困难和问题;如何处理好今后的工作和生活。当晚在招待室里,一夜辗转反侧难于入眠。
第二天回到家,我佯装平静,对调动之事只字未提。然而却不动声色地做着我离家的各种准备工作。尽可能地把近期家中需干的重活累活都干完。使之在我离家后的短期内,生活能够简单方便。又暗里托咐要好的邻居,如家里有重大事情给予及时帮助。就这样保持着家中和谐快乐的氛围,直至过完春节。
春节过后,去报到工作的时间已临近,我才慢慢地把奉组织调动,又要远离家乡到光华去工作两年的事挑明。听完后母亲和妻子都沉默不语,满脸愁云,一副忧愁无奈的样子。妻子挺着肚子坐在草墩上,一言不发,大滴的眼泪簌簌滚落下来。我也心痛不已,喉管发硬。过了好大一会,还是母亲经事多,她打破了沉寂,以坚定的口吻说道:“去吧!去吧!你们是国家的人,端着国家的碗,就得服从国家的管,喊到哪里就到哪里。你放心去就是了,家里的事我还动得起,实在奈何不得,我也可以请人帮忙。”母亲的一番话使气氛稍微轻松了些。随即我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进一步解除了她们的忧虑和担心。
二、新的征程
大年初七一过,和我一起从金官调往光华,任乡教委主任的周荣庭老师就主动联系了我,确定一起上光华报到。
周荣庭老师原本就是光华人,时年已近五十岁。是金官镇教委副主任,教育界的老前辈、老领导。他经验丰富,乐观开朗,为人和善,说话时总带着一种慈父般的笑容,给人予可亲可敬的感觉。
我挎了个帆布挎包,先到金官找到周老师,他也早作好了出发准备。我说:“周老师,我们上去后一样都没有,怎么开展工作?”周老师笑着说:“不怕!不怕!我俩先上去报到,然后根据情况,见事而行就是了!”随后周老师向金官教委要了几本信笺,塞进挎包。我俩就徒步向光华走去。
到光华需翻山越岭,山路崎岖难行。我俩边走边聊,大约走了四个多小时才到达光华周老师的家。简单地吃过午饭后急忙到乡政府去报到,落实办公地点。
乡政府的临时办公地点,也只是设在当时的光华村公所。村公所所有的房屋都用作临时办公室。厨房都只是在院子中的土坎上挖了几个灶眼,支了几口大铁锅作为露天食堂。除值班人员外,所有的干部职工全都分散寄宿在当地老百姓家,哪还有我们的办公地点。找到书记乡长报了到后,周老师说:“我们只有去光华小学了”。
光华小学座落在山脚下一个高台上。共有七位老师,五个班级,一百多名学生。属于边远的乡村小学,校舍简陋,办学条件也比较落后。周老师是本地人又是老领导,对该校情况和教师都非常熟悉,校长见我们到来,就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周老师不愧是老领导,经验丰富,工作起来有条不紊,轻车熟路,举重若轻。他首先向校长主任简要介绍了成立乡教委的相关事宜,然后提出乡教就要设立在光华小学。要求学校要让出三间宿舍作为乡教委的办公室。同时还就其它相关事宜与校长作了协商落实。因而我也就在土楼中分得了一间办公室兼宿舍。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自己动手,打扫卫生,整理内务。没有床,找来条凳和木板现搭,没有办公桌,搬来课桌凳充当。我们还将原来学校的猪圈填起来,粉刷改造成厨房,与在校食宿的公办教师一并开办了食堂。在炊事员没到位之前大家相互帮忙轮流做饭。
周老师我俩又商量决定抽调了该校年富力强,精明能干,又能吃苦耐劳,工作细致踏实的芮从德老师作为乡教委成员,专管财务后勤等相关事项。
就这样因陋就简地,经过几天的努力改造,总算搭起了乡教委的架子,落实了吃住和办公地点。我又回家搬行李,为了减轻家庭负担,顺便把儿子也接到光华上学。以便加强医治和管理培养。
至此,土楼中亮起了油灯,看着儿子甜美入睡,我铺开周老师要来的信笺,在简陋的课桌上,钢笔沙沙作响,起草文件、通知,拟定工作计划。
三、扬帆起航
前期的筹备工作已基本就序。时间也到了3月初,全乡各中小学已开学上课。急需召开全乡的首次教育工作会议。参会人员有各中小学校长、教导主任,政府分管领导和乡教委全体人员预计30多人。开这个规模的会议,食宿就是最大的问题。住宿尚可安排他们投亲靠友自行解决,但伙食问题必须统一解决。光华刚建乡,没有集市,买不到粮食蔬菜等类。只能到20公里外的金官去采购。因此只能把会议时间,订在金官赶街的第二天。芮从德老师主动承担了到金官去采购所需物资的工作任务。
到了金官街天,芮从德老师搭乘一辆赶街的手扶拖拉机去金官。由于当时的金官集市十分拥挤,拖拉机只能停在街子外面。集市内人流如潮,拥挤不堪。空手尚且难于行走,若是负重更是寸步难行。芮老师需从集市不同地点将所采购的粮食,蔬菜肉食、办工用品等,一次次地人力背到拖拉机上。需循环往返多次才能购齐。其劳累辛苦程度可想而知。但他凭着一股韧性,不畏艰难硬是把所需物品如数购买了回来,搬运到学校而从不言苦累。
会议终于如期召开了。会议上乡政府分管领导简要介绍了乡教委成员的基本情况和工作任务,要求大家进一步统一思想做好工作。然后重点是相互认识,认真听取各个学校的基本情况介绍,和及待解决的困难和问题。以便我们了解和掌握全乡教育的基本情况。在此基础上周荣庭主任对当前和下一步的工作作了全面的安排和布暑。乡教委的各项工作也就此起步。
会议后,我和周老师用20天的时间,徒步走遍了全乡的村村寨寨,大大小小的学校和教学点。深入了解各村的办学条件,师生数量,教师的思想工作状况等。做到全乡教育状况了然于胸,为今后更好的开展工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通过下乡走访,我发现家庭比我困难,工作环境比我更差更恶劣的大有人在。因而明白了所谓安置并不是舒适的环境条件,而是要在各种环境条件下找到心理的平衡。
随着建乡工作的全面推进,各乡直机关站、所的设立,干部职工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教委也成立了党团支部,各项工作逐步走上正规,有序开展。
光华小学的师生人数也随之大量增加。一时之间,歌声、读书声不绝以耳。来办事的、开会学习的,晚饭后乡直机关年轻人来打篮球的、探亲访友的、喝茶聊天的络绎不绝。一度成为光华最热闹繁之地,充满了朝气与活力,
四、苍茫的守望
两年后,薛主任调我回去的承诺未至,我却因工作被推选为光华乡副乡长。人生轨迹,就这样在偶然和必然之间悄然转了向。
如今我又站在这废墟般的旧址上,土楼沉默,篮球架锈蚀斑驳。当年的热闹场景仿佛还清晰如昨。而周荣庭主任、马贵图、刘吉英以及众多当年一起工作的老校长老教师都已相继与世长辞。他们的名姓、事迹和模样均已模糊,逐渐成为历史尘埃,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被人们淡忘。然而土楼似乎没有忘记。他记得每一个来过的人、每一张年轻的脸庞,记得每一个炽热的愿望,每一份辛勤的耕耘。他把这些记忆收进墙缝里,藏进瓦片中,托付给年年生长的荒草。于是每一个起风的日子,都是他在轻轻地向人们讲述:这里曾经有过的辉煌。
临别时,北风又起,枯叶飞舞,荒草低吟。环视同来的几位老友,都已苍颜白发,身躯佝偻,步履蹒跚。我突然觉得我们何尝不是土楼。当年我们积土筑墙,盖瓦成房,尽其发挥应有的功能和能量。待到高楼林立时。我们便成了后来者的风景,虽已断壁残垣,但仍坚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于是,我瞬间明白这座土楼守望的并非凄楚荒凉,而是一代人的奋斗和理想。青春在这里扎根,岁月在这里凝望。其实土楼也并没有老去,而是活在了时光的印痕里;我们也从未真正离开,只是把彼此珍藏在了记忆里。
2025年12月13日于盟川苑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