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微小说之十 这个冬天不太冷
——邻居
文/春雨
我在河南晾晒棉被时,她正在海南冲浪;她发来台风预警截图时,我刚拍下窗外的沙尘暴。
我们每天分享天气预报,却从不问彼此姓名。
直到她凌晨发来消息:“桂花开了,你闻到了吗?”
我推开被雪封住三天的窗户,寒风涌进来:
“银杏叶刚落完,等春天吧。”
屏幕光在夜里十点冷清清地亮着。暖气烧得有些足,喉咙发干。北方的冬夜,静得像被冻实了,只偶尔有风刮过窗缝的尖啸。我翻了个身,摸过手机,下意识点开那个没备注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九点半,她发的一张海的照片,落日熔金,浪拖着长长的白线,她说:“降温了,但水还是温的。”我当时在楼道里吭哧吭哧拍打晒了一天的棉被,蓬松的棉花絮在冷空气里膨胀,带着股阳光的燥香味。我回她:“我这儿棉被刚收进屋,一股太阳味儿。”
往上翻,记录密密麻麻,几乎全是天气。我的沙尘,她的暴雨;我的大雪,她回晴天。四月,我拍小区里一夜之间开炸了的榆叶梅,粉云似的堆着,她说她们那儿的木棉花已经掉完了,砸在车顶上“砰”地一声闷响。
从没问过姓名。好像一开始,就是某次在某个冷门论坛关于南北过冬神器——暖气与除湿机——的论战里接上了头,她一句“你们北方人是不是冬天都不洗澡”,我一句“你们南方人冬天是不是全靠一身正气”,就这么戗着聊了起来。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固定分享窗口外的天气,日复一日。我知道她家窗口大概朝西,能看见一角海和总在施工的码头;她知道我书桌对着一棵老槐树,春天飘絮,秋天落籽,烦人得很。我们像两个隔着几千公里、在各自轨道上运行的气象卫星,忠实地向对方发射着那片熟悉的、微不足道的天空影像。
有时也会延伸一点。比如她抱怨煲汤的排骨再也买不到小时候的香味,我说起今年菜市场居然有了新鲜的藜蒿,贵得要死。她给我看他用椰子壳做的花盆,蔫头耷脑地种着不知名的绿植;我给她看我妈寄来的、冻得硬邦邦的豆包,上锅蒸透后氤氲的热气糊满了镜头。但也就到此为止。名字、工作、具体在哪里,甚至年龄,都是模糊的。这种距离感让人安心,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得见光影流动,摸不着实体。我们都默契地维护着这层玻璃。
今年北方的冬天来得又急又狠。十一月就下了场大的,积雪还没化尽,十二月初又来一场,接着是第三场。窗外的世界被厚厚的、灰色的雪被压实,街道上车辆像甲虫艰难爬行。暖气片滚烫,室内干燥得让人鼻黏膜发疼。我已经三天没出门,也没开窗了。不是不想,是客厅那扇旧窗,被积雪和反复融冻的冰凌死死咬住,推不动分毫。世界被静音,也被封存。
然后,就在这个干渴的、被暖气和寂静包围的凌晨,手机在她那边振动了一下。特别提醒,只有她。
是一张照片。镜头离得很近,对准一簇细小的、金黄的花粒,缀在深绿硬挺的叶子间,茸茸的,沾着夜气,仿佛能闻到那股甜丝丝、稠得化不开的香气。背景是浓黑的夜,远处有零星未眠的灯火。
下面跟着一行字:“[图片] 桂花开了,你闻到了吗?”
我盯着那照片,看了很久。喉咙的干渴似乎蔓延到了眼睛。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落下,又抬起。窗外是凝固的、沉默的雪国。我这里没有鲜活的花香,只有暖气片的铁腥气,和干燥的、循环了一百遍的室内空气。
终于,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走到客厅那扇被封住的窗前。厚重的窗帘拉着,我吸了口气,抓住把手,用力向后一拉——
窗帘滑开,外面是沉甸甸的、灰蓝色的凌晨雪光。窗户依然被冰凌焊死。我加了把劲,肩膀顶上去,咯吱、咯吱,冰碴碎裂的细响,猛然一松,窗子被推开一条缝。
瞬间,凛冽的、干净的、属于旷野和雪的寒风,像蓄谋已久的贼,猛地灌了进来。扑在脸上,冲进喉咙,带走肺里所有的燥热和淤塞。我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同时,又感到一种近乎疼痛的清明。
我缩回冷得发麻的手,就站在那灌进来的寒风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按:“银杏叶刚落完。等春天吧。”发送。
寒气在室内迅速蔓延,与暖气交锋,形成看不见的涡流。我站着没动,看着那条消息变成“已读”。几分钟后,屏幕再次亮起,她的回复很简单,只有一个字:“好。”
我关上窗,将那份锐利的寒冷重新关在外面。但有些东西已经进来了。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读过的,一首几乎忘了出处的小诗,里面有两句莫名其妙此刻却异常清晰地跳了出来:“我们不过隔着/一场薄雪,一树花开。”
是啊。一树花开在几千公里外潮湿的夜风里,一场薄雪封在我咫尺之间的窗外。这大概就是,这个时代里,“邻”的最新释义。不在隔壁,却在某个瞬间,比什么都近。近到能交换四季,隔着屏幕,共享同一阵,掠过不同山河的风。

作者简介:张铁良,笔名:春雨。洛阳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洛阳晚报,洛阳日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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