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江苏/陈文斌
生在盐城盐土,我与盐垦结下半生羁绊。如今栖身二卯酉河畔,推窗便见张謇公园。触景生情,先辈拓荒治碱的坚韧,伴着盐垦校园的教诲、大丰乡土的滋养,早已刻进骨血。拙以笔墨记岁月留痕,让盐垦之魂代代相传。
淮南纱厂锯齿厂房斜切天际,与新丰镇南街公社旧址隔街相望,砖瓦间仍凝着张謇盐垦公司的拓荒余温。1919年前后,实业家张謇振臂号召,南通、启东、海门与大丰乡亲结伴而来,聘荷兰水利专家兴修水利,开挖子午、卯酉、王港等河道,改良盐滩,在荒芜盐地种棉办企,以双手将“不毛地”垦为“米粮仓”。
我家居住的院中,百年黄杨虬曲,枝丫漏下细碎光影,不远处盐屋草苫沾着盐粒,阳光下泛着白芒——那是文革前最后一段安稳时光,我扒着青砖花池数光斑,不知岁月已埋下风雨伏笔。
变故猝至,父亲十六岁那年爷爷病逝,奶奶拾花攒下的十亩碱地,竟让她背上“富农”标签。纸糊高帽压弯她的腰,粗麻绳勒红手腕,我攥着大姐衣角躲在人群后,眼泪浸透脚下黄土。父亲揣着仅有的粮票,在寒风里寻至拂晓,终于在柴房找到蜷缩的奶奶。他当即脱下棉袄裹住她冻僵的身子,沙哑的声音掷地有声:“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自十六岁当家,父亲便承袭先辈拓荒韧劲,照料奶奶等老人倾尽全力,增资分房总主动谦让;后任新丰、大丰综合公司经理,大丰工商联副主席,退休后自掏腰包走南闯北创办陈氏文研会,资助贫困学子与孤寡老人,撰诗集、研家谱,获终身荣誉会长与义门陈贡献勋章——每一份头衔,都是岁月对初心的见证。
他常言“未事莫先迎,遇事莫过忧”,十字箴言携质朴处世信念,刻进我们兄弟姐妹的成长轨迹。
家当被抄后,七口人挤入北街管教班染坊阁楼。低矮空间里,靛蓝水味混着霉味,却是避难所。父亲被审查的夜,我趴门缝盼至后半夜,见他衣襟凝霜、眼底满红血丝,仍从怀里摸出半块温热烤红薯塞给我们,自端粗瓷碗饮尽凉水,倒在稻草木板上沉沉睡去。
大哥总把省下的粗饼悄悄递我,指尖带着搓绳磨出的厚茧:“日子熬过去就好了。”大哥沉稳有担当,回城后从电焊工做起,凭肯钻研、能吃苦的劲头升任多厂厂长;后于淮南纱厂、大力集团、化纤厂改制关键期,调任大丰经信委副主任,勇挑改革重担,常年操劳,不到花甲英年早逝。
那些年,父亲常带我们至老水渠旁,摩挲张謇时期留下的石砖,讲先辈肩挑手扛疏河道、改盐土的故事:“张謇带乡亲拓荒,比咱们苦百倍,他们能把盐滩变良田,咱们就没有跨不过的坎。”
十岁那年,全家下放斗龙港畔。拖拉机颠簸中,熟悉街巷渐远,盐碱地骤然撞入眼帘——白霜覆裂土,野草稀疏,盐屋草苫被风吹得歪斜,咸风刮过秃田垄,带着海的涩味刺得脸颊生疼。
乡亲叹息:“这般不毛地,能闯出啥生路?”父亲掸去裤脚尘土,掏出镰刀:“人挪活,好好干,总能刨出条路。”他果真带我们随乡亲学治碱,捡贝壳烧成灰改良土壤,顺老水渠走向新开沟渠,手掌磨出层层厚茧,从未叫苦。
牛棚旁土坯房里,土墙糊着旧报纸,屋顶漏光。当晚,父亲借煤油灯微光补屋洞、垦空地,用木板搭书桌、铺旧年画:“就算在碱地,书也不能停。”
盐碱地种庄稼难如登天,刚种下的玉米苗一夜被盐霜腌得枯萎卷叶,我蹲在田埂抹眼泪。邻居海门人递来粗瓷水壶,指田埂旧水渠石砖:“你看这‘勤能补拙’四字,是张謇时期老辈刻的誓言!先民拓荒治碱,全靠这股劲把不毛地变良田。”
父亲收工便带我摸石砖,指尖抚过岁月磨得温润的刻痕,语气坚定:“土地贫瘠是‘拙’,肯下苦功是‘勤’,这四字是盐垦人的根。”我望乡亲弯腰铺改良土,裤脚沾满黑褐泥土,风中倔强挺立——他们的身影,正是誓言最鲜活的注解。
队里吃野菜与麦麸合煮的忆苦饭,队长捧碗道:“如今的苦是先辈熬出来的,粮食金贵,一粒都不能糟践。”这话如种子,扎进我心里。
最盼秋收后捡花生的日子。盐碱地花生长得紧实,拔收后总有圆滚滚的果子藏在土缝、根须下。二哥挥齿耙翻土,铁齿插进盐土,一拉一翻,褐土簌簌落下,花生露脸沾着盐粒。我跟在身后瞪圆眼睛,狂喜中伸手去抢,却被齿耙戳穿手背,鲜血染红盐土,昏了过去。醒来时王大娘用紫珠草为我止血,我忍着疼咧嘴笑:“没事的大娘。”心里牢牢记着:盐碱地长出的粮食金贵,纵受了伤,这份念想也不能丢。
最难忘暴雨夜,斗龙港水位暴涨,村西河堤现管涌。父亲抄铁锹冲出去,我们随乡亲扛沙袋往河堤跑,雨水混泥水浇透全身。大哥带领基干民兵跳进齐腰深水里筑人墙,乡亲紧随其后填沙袋,手磨破、脚陷淤泥,无人肯退半步。下半夜时管涌堵住,父亲瘫坐河堤,浑身泥泞,却笑着往我手里塞块干硬粗饼:“你看,再大的难关也能闯过去。”
高中推荐资格因家庭成分落空,我躲在柴房落泪,怀里紧紧抱着那本翻卷了边的《新华字典》。父亲在门外沉默半晌,推门进来,掏出布巾包着的零钱,沉声道:“爹帮你想办法借读。”
打听三日知远房八姑妈在新浦中学教书,他连夜擦净旧自行车,装半袋红豆口粮,天未亮顶寒风出发。数百里路,碾过泥泞土路,夜宿草棚,红豆袋始终护得严实。找到姑妈时,他鞋底磨穿、脚趾结血痂,仍坚定道:“别让娃在碱地耽误前程。”
转读盐垦中学的日子,是青春最深印记。学工时,纱厂师傅教我接线头:“做事要走心,如种庄稼般负责。”学农时,拖拉机师傅握方向盘:“稳打方向行稳致远,似耕地不能跑偏垄。”
老师们各藏坚守:右派老师白天打扫夜间工整备课,方老师将物理公式编为乡土顺口溜,袁老师拉我入通讯组:“写东西要掏心窝子,像地里庄稼般实在。”两年后弟弟顺利考入盐垦中学,毕业回城后入大丰飞轮厂,携盐垦人闯劲深耕技术创新,拿多项国家级专利,踏实做事不张扬。
我盐垦中学毕业后,返施家湾当社员,天不亮扛猪食桶,正午晒棉花地,割麦时麦芒划得胳膊通红。幸逢1977年恢复高考,乡亲拍我肩:“文斌,攥紧改变命运的机会!”父亲连夜擦亮八仙桌,购新煤油灯。此后,田埂为书桌,歇脚便掏课本,夜晚煤油灯下刷题,遇难题跑几里路请教老教师。
苦读两月瘦十斤,收到录取通知书那日,我蹲在田埂捻黑褐泥土——盐碱地已变良田,泥土混着麦香。父亲拎散装白酒走来,倒在粗瓷碗里,麦浪翻滚中,笑声随风飘散。
怀揣盐城师专录取通知书,我首次走出盐碱地。母亲在煤油灯下缝新被褥,被角缝“文兵”二字;哥姐塞卖芦苇折子换来的钱,车站送别,汽车开动时,父亲立在原地如田间草木,举手递上我忘带的《现代汉语词典》,扉页“好好读书,报效乡土”的字迹早已烙在心里。车窗外盐滩渐远,我攥词典的指尖沁出细汗,暗下决心:定要学成归来,不负这片土地与亲人期盼。
师专校园里,我总坐第一排记笔记,课后泡图书馆,省下饭票买参考书,余下的钱尽数寄家。补拼音练普通话,对镜子反复纠正发音,凭不服输的韧劲,从一口乡音练至流利朗读课文。师专上下床舍友是西乡人,总把家里做的糯米糕悄悄塞我;我帮他打通东乡草折子销路,同学互助的日子里,“友谊地久天长”的歌声成共同记忆。
大龄班干们带头勤勉,老师们倾囊相授,让我悟得教书育人需深耕细作的耐心、因地制宜的方法,更离不开久久为功的坚守。实习时工资八块,我寄五块回家,汇款单附言写“放心”二字。
盐城师专毕业,我被分配至三龙镇任教。初登公开课,紧张得碰掉粉笔盒,忆父亲“遇事稳得住”的叮嘱才重拾镇定。每周日沿金墎、四岔河与上海农场步行四十里返校,天黑风急时攥父亲给的手电筒,光柱在土路上摇晃如星,有次从坟地旁窜出一人抢走我的包裹,据说是越狱的劳改犯所为,之后改上午返校了。
学校条件简陋,连看粉碎四人帮的电视都要到供销社,师生食用水更需推水车到镇上取水,教室桌椅破旧,学生用纸片垫着写字。艰苦算不了什么,苏南下放知青与老教师皆咬牙挺过,还热情传帮带,我教案打磨一遍又一遍,凭这股“勤”劲,所带班级成绩从年级中游稳步升至前列。
数年后,我从胆怯新手,一举成为盐城市首届教学能手,捧荣誉证书时,耳边又响父亲话语:“勤能补拙,这四字刻在石砖上,更要刻在心里。”
工作后,午休与晚自修我总守在教室为学生答疑。学生小东数学垫底,我带他到田埂讲土方体积,去摇面房讲齿轮传动速比:“学习怕浮躁,沉下心钻进去,薄弱处总能补扎实。”复读生阿明畏难几何,我陪他逐题拆解公理定理,遇他落泪便讲逆境咬牙坚持的故事。半年后,小东成绩稳步攀升,阿明突破畏难心结。后来两人各自成才,常携家乡特产来看我,感念当年教给他们“不服输、肯扎根”的道理。
半生教书育人,我始终以父亲的家训立身。我虽不善交际,却向来较真——初到盐城工作时,因职称材料被无故扣押,我直接与上司据理力争。性情直率与人为善却是必须的,与高中同窗重逢成家,无像样房子,彩礼是借三十八元买的燕舞牌收录机,她从未抱怨,还用毛笔字写公式定理备我上课用,把清贫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多年后经同事介绍,巧与当年送米糕的师专舍友结为了亲家,考学考公孩子们都很争气,跨越数十年的双代情缘,也是以诚待人的最好回报。
更珍贵的是,我学会与身体从容相处。半生走来,慢性胃炎、白内障引发的青盲曾不期而至,却未让焦虑伤神,恰似田埂草木,扎根蓄力、乐观应对。如父亲所言“未事莫先迎,遇事莫过忧”,遇不顺心急躁必伤肝目,漫步田埂走走,郁结豁然开朗。
十年前,我因青盲提前用毛笔誊写板书,批改作业戴老花镜将鼻尖贴紧作业本;遇车祸缝七针,石膏未拆便撑拐杖站讲台,拒绝坐椅授课:“站着讲课,才对得起学生。”从师专函授至扬州大学本科,我挤课余时间提升学历,三十五岁评高级职称,不到不惑之年成地级数学学科带头人。领奖台上,似见父亲十六岁持家的坚毅、乡亲弯腰劳作的执着,对“肯下功夫万事可成”的信念,更添深入骨髓的笃定。
当地中专曾兴盛多年,后遇发展瓶颈——自收自支体制难抵社会办学热潮,生源分流、财政枯竭,同事陆续离开,劝我:“别守这破摊子了。”
那日起,我倾尽先辈拼劲:课余与寒暑假辗转代课,招生季跑遍百里外乡镇中学,鞋磨破几双,嘴唇干裂便掬井水润喉。早年妻子从盐纺下岗办线厂遇困,生病住院我仅陪三天,满心愧疚仍揣教案返岗——知晓学校还有一群等着我的学生。
正当我们苦苦支撑,2019年,市委市政府响应国家职教改革号召,整合市内优质中专资源,组建大型综合性职业学校。这一决策,恰续百年前张謇“实业救国、教育兴邦”的壮举——百年后,党和国家引领下的资源整合,是盐垦开拓底色的传承,更是大国工匠精神的践行。
消息传来,中专人沸腾,人人感叹“从糠箩跳进米箩,再也不用为薪资发愁”。我们深知,这是政策红利,更是沉甸甸的责任。校园掀起“自我提升热潮”:老师们对接产业需求,融机械原理与农耕经验、现代制造技术;学校严抓纪律、强化技能实训,课堂专注眼神、实训车间钻研身影,成最动人风景。
数年前,我忍胃痛带队招生,向学生与家长宣讲:“国家重视技能人才,学好手艺,既能安身立命,更能为家乡添砖加瓦。”凭这份信念,招生人数逆势增长,创近年新高。
如今这所学校,跻身全国首批职教改革发展示范校。一批批毕业生凭过硬技能成技术骨干或返乡创业,市委市教育局领导调研感慨:“你们用盐垦韧劲,把濒临困境的学校办成培育技能人才的摇篮!”站在崭新教学楼前,看学生在实训车间专注操作,似见百年前盐滩破土棉苗,今已蔚然成林。
退休后,我在老家购二手房,推窗见田垄麦浪,远处翻新盐屋是最亲切的景致。闲暇铺宣纸,将记忆里盐屋、田埂、老槐树画入画中,把先辈拓荒故事、学校突围历程写进文字。
常回父母处尽赡养义务,耄耋老人虽饱经风霜,身体却还算康健。父亲叮嘱要厚道待人、吃亏是福,母亲总拿出大白兔奶糖,子女后辈尊老爱幼,满是幸福感。重回施家湾、长坝村,我带着心意回馈父老乡亲。王大娘翻出印“劳动最光荣”的旧水壶,打趣我儿时摘她家黄瓜吃;李大叔拉着我的手,硬要我给孙辈讲数学作业。
我退休那年,王大娘孙子小宇备战高考,成绩起伏、心态浮躁。我把他接至家中,每晚带他田间散步,聊我煤油灯下苦读及他人励志经历。拉他手摸田埂旧石砖:“学习耐下心深耕细作,便能补扎实所有漏洞。”小宇眼神渐坚,主动弃游戏、勤刷题,终考入农业院校主修智能农业。
如今小宇学成归来,花血本流转大块土地,搞智慧农业。操控无人机喷药、用传感器监测土壤、直播推介家乡农产品。看他专注身影,似见张謇的执着开拓、前辈的勤勉担当,更见不服输的科技创新,在新时代抽枝长叶、越发茂盛。
七七届毕业四十年庆典上,我带粘老照片、旧票证、学生证、老课本的大布单,搭“盐垦岁月记忆墙”,引校友驻足凝视,不少人红了眼眶。师专毕业同学聚会,我们坐大巴穿行田野,当年盐碱地已成一望无际的良田,黄海之滨麋鹿嬉戏,大丰港巨轮穿梭,无人机掠过高速、高铁与光伏风电设施,勾勒出这片土地古今交融的崭新模样。
田埂旁,《友谊地久天长》旋律缓缓流淌。望身边两鬓斑白的同窗,看不远处朝气蓬勃的小宇与伙伴,忽懂盐垦精神藏于张謇犁痕、父老乡亲与兄弟姐妹的勤勉耕耘里,更刻在年轻一代科创开拓的指尖上。
回望半生,我如故土深扎的草木。父亲“勤诚”为根,乡亲“暖韧”为叶,老师“责爱”为魂,党和国家培养是阳光雨露,这片土地赋予的坚韧担当、开拓进取,是支撑成长的脊梁。草苫盐霜、石砖刻痕、手背伤疤、守校誓言,还有亲情、爱情、友情的绵长,皆是岁月留痕的时光勋章。
如今年迈青盲,仍愿做精神传灯人。翻出父亲所赠词典,“好好读书,报效乡土”的留言刻在心底;我放大手机文档字体,仍一笔一画书写盐垦的故事,勾勒盐滩从荒芜到繁盛的变迁,盼后辈知晓:这片曾覆盐霜的土地,如何在先辈血汗中孕育伟大,百年传承的开拓底色与人生智慧,终将成穿越岁月的珍贵回馈。
商海如黄海潮起潮落,产业似田间麦浪更迭,内卷与外扰虽给年轻人的学业、就业添了困扰,但那份“敢把不毛地变良田”的开拓韧劲、“重情重义守初心”的担当,从未褪色。
愿代际间的盐垦精神如黄海奔涌不息,滋养这片土地的每一个生命;愿后辈从岁月留痕中汲取力量,顺境高瞻远瞩、逆境拓荒不止,时代浪潮中坚守初心,让盐垦之魂跨山海、代代传,照亮过往、当下与来日的每一段征程,温暖每一份坚守,成就每一次开拓。
作者简介
陈文斌,生于1961年,1980年毕业于盐城师专,1985年入党并获扬州大学本科学历,先后在新丰农村插队,历任大丰区三龙、金墩、新丰等中学及盐城机械中专、盐城一中东校区、盐城经贸高级学校教师,1996年获评高级讲师,获盐城市首批教学能手、第二批数学学科带头人称号,发表省市级、国家级论文十余篇,事迹多次被《盐阜大众报》《盐城晚报》、盐城电视台报道,曾任党小组长、年级组长、教学教研主任(科长)等职,数次获省市级表彰,在学科建设、学校招生与发展中深耕实干,作出积极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