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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
莎阡陌
母亲只有父亲的肩膀高,乌黑浓密的头发三七分,右边用个像扣针一样的夹子夹着,左边用两个小平夹夹着,齐耳短发,年年如此。凝脂般的肤色,漂亮的双眼皮,热情善良的眼神,总是一脸的笑。长长的耳垂,纤细修长的手和我见过的最美的玉足,九个孩子只有小哥最像她,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长了两颗小虎牙。
母亲出生于民国十八年,有两个妹妹,外公长期在沅江做生意,认识了当时沅江的大姐大,又想生儿子,故与外婆离异另娶。母亲和大姨就一直跟太姥姥一起生活。小时候的母亲在家很受宠,很倔强,也很勇敢。在与大姨无休止的争吵中,裹着小脚的太姥姥终于崩溃了,绝望地跳进了门口的塘里。母亲尾随其后,毫不犹豫的跳下去,扯住太姥姥的棉袄,在邻居们的帮助下,两个人才得救。从此,两姐妹收敛了许多,渐渐的能和平相处了。
母亲十四岁的时候,坐着花桥,带着嫁妆,风光出嫁了。凡事追求完美且严厉的奶奶是母亲口中的恶婆婆。出嫁后的母亲,变得胆小、懦弱、逆来顺受、小心翼翼地度过每一天。
从十七岁开始,基本每三年一个,直到四十二岁生完六个儿子两个女儿后还生下第九个孩子的我,才结束了母亲的生育生涯。

我是母亲的小跟班,她在哪,我就在哪,我们形影不离。我常听她说,外婆家是湘乡毛田镇周家大屋,她每次回娘家都要经过那个叫“石锣石鼓”的地方,那块巨石太神奇了,不管谁经过,都情不自禁地拿起石头敲敲,一面可以敲出“锣”的声音,一面可以敲出“鼓”的声音。更神奇的是,石头中间有一个脚掌印和一个膝盖印,不知道是哪个神仙单膝下跪留下来的,可惜后来被水淹了,“石锣石鼓”沉入了溪口水库。
我开始上学的时候,母亲用毛巾帮我做了一个新书包。我好奇的问母亲:“姆妈,你读过书吗?”她说:“我读过两三年私塾,但是期间下雨不去,下雪不去,没有伴的时候也不去,所以学到的东西很少。”我学写名字的时候,又问母亲:“姆妈,你叫什么名字呀?”从没见她写过字的母亲工工整整的写下“周金秀”三个字给我看,原来无论是毛笔还是硬笔,母亲都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得跟印刷体一样,令我刮目相看。但是交代我,不要把她的名字告诉别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说,大多数人都管母亲叫“王会计娘子”,因为父亲一直都是做会计的。

母亲心灵手巧,给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做过鞋,全家人也都衣着体面,在石井读小学的时候,我是全校唯一一个夏天穿裙子的人。母亲除了针线活无人可以超越,还是我见过的目测能力最好的人。不管是谁,只要母亲看一眼,就能做出合体的衣服。每年临近过年的时候,为了让家里每个人都穿上新鞋,每晚必须“上”三只鞋,直到年三十晚上,哪怕是天亮,都必须完成一人一双新鞋。

母亲从不说粗话和脏话,也坚决不准我们说。虽然读书不多,说起话来,却是一套一套的。她总是告诉我,与人相处要友好,因为“千金难买一个好”;迫不得已与人翻脸的时候也要“万事留一线,下次好相见";上学的时候交代我,若被人欺负,一定要奋起反击,因为“打得一趟开,免得十趟来”;不顺心的时候告诉我“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要坚强面对;受委屈的时候告诉我,“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遇到强劲的对手时母亲说要“从长计议”,不要逞“匹夫之勇”,“好汉不吃眼前亏”,“小不忍则乱大谋”;经济上有问题时,母亲总是说“千金散尽还复来”;母亲永远都是乐观地看待问题,从不预支未来的困难和烦恼,总是说“到那个山上唱那支歌”,她坚信未来一定越来越好。

母亲到底还是有些封建思想的,过年过节的时候,全家不准说不吉利的话,要小心翼翼不能打碎碗;洗锅的时候,刷把不能敲打灶台,因为有“灶师老爷”,要敬畏神明。总是告诉我,女人的衣服不能压在男人的衣服上,男女衣服一起洗的时候,要先洗男人的衣服,后洗女人的衣服,男人的衣服可以大大方方的晒在门前,女人的内衣裤绝对只能晒在后门偏僻的地方。进入青春期后,我坚决不让她洗衣服,自己洗,可每次等我去了学校,母亲又把我晒好的衣服,偷偷拿下来重新洗一遍,晒在她认为合适的地方。
母亲很贤惠,永远把父亲放在第一位。由于父亲的汗味重,每到夏天,父亲的衣服用肥皂洗好之后,再用香皂洗一遍,收衣服的时候,还闻闻,天天如此,不厌其烦。逢年过节的时候,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父亲必须坐主位,而且必须等父亲动了筷子大家才能吃。早在天堂庵的时候,母亲每天清晨都用煮饭的米汤给父亲冲一碗白糖鸡蛋,等出去干早活的父亲回来吃。我问她,你自己怎么不吃呢?母亲说:“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大家子人全靠他,只有父亲吃好吃饱了,才能身体好多干活!”

母亲很好客而且乐于助人,不管谁来了都是赶紧搬凳子泡茶,邻里关系非常好。她会很多民间秘方,有次邻居家的儿子肚子上起红疹子,像腰带一样延伸,而且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多,急得不得了,来找母亲的时候,母亲赶紧拿出家里一直备好的药棉,迅速的扯膨松,薄薄的铺在起疹子的地方,赶紧点着火柴,烧掉肚子上铺的药棉,然后吹口气,吹走肚子上的残留物,就这么简单,不到一分钟全好了。还有一次,邻居家的女孩因冬天过河没有桥,淌了凉水受了寒,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滚,她妈妈来问母亲怎么办,母亲赶紧去了,叫她拿来打米的竹筒,然后往里面烧了两三张书纸,几秒钟后倒掉竹筒里烧得差不多的纸灰,迅速的将竹筒压在肚子上,顿时肚子被竹筒吸住,肚子里的寒气被竹筒吸出来,打两三次就好了,活蹦乱跳地出去玩了。这就是我最早见过的拔罐,记忆中的我也被拔过几次。不仅如此,我家一年四季常备云南白药、消炎粉、消炎膏、纱布、医用胶带等,不管谁受伤,都是来找我母亲,母亲是大家公认的赤脚医生,我家一直都是免费的诊所。
母亲不仅“一尺十寸”还“一言九鼎”,只要是答应过的事,就绝不食言绝不反悔。这点,我特别像她。小时候有次母亲跟别人说,我家“满妹子”是个说话算话的人,答应不吃奶了就再也没有提过,别人断个奶要哭得死去活来,这点除了她我从来没有见过。顿时,我想起了断奶的一切,快两岁了,我早就能自己吃饭了,母亲跟我说:“别再吃奶了好吗?”我说;“不,还要吃到满两岁!”因为我还是有奶瘾的。又过了几天,我过了两岁生日,母亲又说:“这下满了两岁了,真的不能再吃奶了。”我说:“还要再吃一次。”母亲说:“好”,于是母亲解开衣服,我站着吃完最后一次奶,亲眼看着她往奶头上抹清凉油,然后她对我说,“全是鸡屎粑粑,好脏好臭,再也不能吃了”。从此,我再也没有提过要吃奶的事。
母亲从不出门,却在家门口亲眼目睹过飞机失事,“咚!咚!咚!”三声巨响过后,飞机撞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飞行员跳伞从天而降,手握双枪面对围观的群众,那是当年美国援助中国抗日的军机。母亲也曾因躲避日本侵略军被迫来到杨梅林,靠杨梅充饥度过一周,直到牙齿连豆腐都咬不动了。她平凡的一生,既没上山砍过柴,也没下田干过活,更没赚过一分钱,一辈子守在家里喂猪打狗,洗衣做饭,满脑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她会为孩子取得的任何成绩而骄傲,也会在孩子失落的时候轻声的安慰你,外出时早起为你送行,归来时做好饭菜等你,夜里为你留着灯…..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在她的心里,孩子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在满堂儿孙、隆重的告别仪式中,八十三岁的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十四年过去了,母亲好像从未走远,仿佛无处不在。不仅在我流淌的血液里,更在我心里,在我梦里,在我生活的细节里,还在我的灵魂深处……
2025年9月19日
完稿于江西靖安清华书院

作者:王惠良,笔名莎阡陌,祖籍湖南湘乡,现住江西靖安,图书馆管理员。业余爱好偏多,热爱文学,喜欢分享自己儿时的故事!曾发表过的《毛四哥》《天堂庵脚下的日子》《父亲》《坪上往事》均被百度收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