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深秋的浙赣线,绿皮车厢在晨雾里艰难喘息。金华站台的煤烟混着桂子清甜,丝丝缕缕钻进车窗。我托着女同学翻越窗沿时,她的蓝布书包晃了晃,半本《飞鸟集》滑落出来,夹在书页间的枫叶标本,在晨光里漾着琥珀色的柔光。这列从浙南驶向广州的列车,像一节缀满补丁的铁龙,载着三百余名“广漂”先驱,循着浙赣、湘桂、京广线的脉络,一路蜿蜒南下。
衡阳站台的月台,像块被岁月浸得发潮的年糕,被南来北往的列车碾出深浅不一的沟壑。我们蜷在硬座下方,活脱脱像一尾尾弓着身子的虾米,车轮与铁轨撞击的哐当声,成了最绵长的催眠曲。方队长的搪瓷缸在昏暗中泛着冷冽的光,泡面碎屑在车厢连接处积成了微型的金字塔。汗酸与机油的气息在密闭空间里交织发酵,酿成了独属于那个年代的青春味道。
二、晨雾中的羊城
当第一缕曦光刺破羊城的晨雾,我们在流花车站斑驳的站牌下重聚。广州火车站的钟楼时针,稳稳指向五点三刻,广场上卖肠粉的推车,早已升起袅袅白烟。我们沿着东风路徒步西行,解放北路的骑楼在薄雾中影影绰绰,满洲窗的彩色玻璃将晨曦裁成流动的锦缎。广州中医药大学的红砖墙爬满常春藤,校门口的老榕树气根垂落如帘,树根积着隔夜的雨水,映出一张张青涩昂扬的面庞。
三、沸腾的岁月
沙面老街的麻石板路,深深浅浅刻下我们的足迹。白天,我们埋首中山图书馆古籍部校勘医典,泛黄的线装书页间抖落的尘埃,在斜射的日光里跳着碎金般的舞步。傍晚,蹬着永久牌自行车穿行人民南路,清脆的车铃声惊起成群白鸽,车筐里的《广州日报》还沾着印刷厂未干的油墨香。待北京路的霓虹灯次第亮起,我们便围坐在上下九的骑楼底下,就着肠粉蒸腾的热气,争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字字句句。窗外的木棉树,正簌簌抖落最后一批殷红的花。
四、珠江夜话
海珠广场的老榕树,见证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我们挤在侨光路的录像厅里,看港片《上海滩》的枪火,映亮一张张炽热的青春脸庞。散场后沿着滨江路缓步徐行,珠江的浪花拍打着六二三路的石堤,对岸白天鹅宾馆的灯火,璀璨如漫天星子。有人掏出铁皮口琴,悠悠吹起《橄榄树》,琴声袅袅惊飞了栖息在爱群大厦的夜鹭,羽翼掠过新亚酒店的霓虹招牌,在墨色夜空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
五、木棉似火
1990年广交会的红棉路,我们蹬着三轮车送货的身影,与骑楼上的满洲窗,构成一幅奇妙的时空叠影。当第一台进口CT机在省医开机时,操作手册上的英文术语,还带着油墨的温热气息。那些年在高第街倒卖电子表的冒险,在清平市场淘古董的悸动,在南方大厦顶楼旋转餐厅的青涩初吻,都化作西关大屋趟栊门上的铜绿,在时光长河里静静氧化,沉淀成岁月的勋章。
六、归途与新生
2003年非典时期的广州塔,尚未长成挺拔的“小蛮腰”,我们却在隔离酒店的窗前意外重逢。彼时珠江新城的塔吊,正昼夜不息编织新的天际线,而我们的鬓角,早已悄然染上星霜。如今站在广州塔观景台俯瞰全城,那些曾承载绿皮火车的铁路线,早已化作地下铁的银色动脉,在城市腹地里奔流穿梭。但每当木棉花开的时节,总能在中山纪念堂的飞檐下,听见旧时光在铜铃上轻轻回响,声声都是青春的余韵。

(图文:谦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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